普洱避冬行十二--短篇小说一篇

一缕清风

秋梦难圆

题记：写给曾经爱过的人。

　　暮色漫过西郊水库时，黎明正对着泛黄的信纸呵气。四十多年前的蓝墨水在油城干燥的环境里褪色的厉害，只剩下一片片淡淡的紫藤色暗痕，像极了那个总爱穿月白衬衫的姑娘，在他记忆里渐渐晕染成模糊的浸渍。

　　一九八零年白露那夜，文化馆的葡萄架上缀满露水。黎明伏案誊写北岛的《太阳城札记》，钢笔尖突然被月光绊住——花影婆娑处站立着一个剪短发的姑娘，鬓角别着朵将枯的紫藤，指尖香烟的雾气正攀着月色袅袅上升。

　　“同志，借个火。”她的银镯碰响窗棂时，惊落了稿纸上未干的“秋香”二字。月光淌过她眼尾泪痣，在水泥地上汇成小小的银河。

后来每个周末，黎明都能在文化馆的阅览室西北角寻到那抹月白色身影。秋香总说舞池旋转的彩球灯像揉碎了的星空，却把顾城的《雪线》抄在印着新疆石油管理局抬头的信笺上。

“你看这句‘我们将在另一个纬度相遇，’”她蘸着茶水在斑驳的木桌上画等高线，“就像峨眉山的云海，把两个山头隔成阴阳两界。”水痕在正午阳光下蒸发时，黎明瞥见她锁骨处青紫的瘀伤，像朵未开即败的玉兰。

　　惊蛰那日油印室飘着铅灰色的雪。秋香裹着褪色的蓝棉袄来送校样，发梢沾着油墨的苦香。煤炉上的铝壶咕嘟作响，她忽然轻声念起聂鲁达的情诗：“在我荒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黎明打翻的蓝墨水漫过稿纸，洇透了她袖口的补丁——那里藏着道蜈蚣似的伤疤，蜿蜒钻进历史的褶皱。

最后一次的约见，是在人民公园的老白杨树下。秋香往他呢子大衣里塞了颗酒心巧克力，红纸在暮色里艳得像血。

　　“ 明晚八点，友谊馆北侧。”她转身时，把我给她的情书小心翼翼地装入毛线外套内，贴身内衣的口袋里。突突的心跳声，从她隆起的前胸处飞入我的耳中。

那夜黎明将李商隐的

“昨夜星辰昨夜风，

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的诗句抄在紫藤花瓣背面，却不知秋香正在接受她父母质问——书桌上放着那张写满情诗的信笺，爱情的告白把纸张羞的赤红。

　　清晨冷雨打湿了牛皮信封。黎明在友谊馆北侧中门的台阶上，等到秋叶在小路飘落、等到不知多少场电影散场人去、等到月光笼罩市区把寒霜染成他旧围巾的灰白色。

只有夹在《唐诗三百首》里的信笺知晓，秋香当时正蜷缩在她的闺床上，把情书藏进装满诗书的帆布包最底层。

　　此刻油城的秋雨在纱窗上织着蛛网。黎明摩挲着信纸背面的诗句，突然明白了当年白居易长恨歌里的隐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原是那个时代被战乱碾碎的青春生命。

酒心巧克力在抽屉深处化作琥珀色的泪，而文化馆拆迁的瓦砾堆里，正传出梁祝化蝶那凄婉的小提琴曲：

“十八相送情切切

谁知一别在楼台

楼台一别恨如海

泪染双翅身化彩蝶……”。

　　屏幕上光标仍在执拗地跳动。老人摘下老花镜，任泪水在白居易长恨歌的诗行间漫漶。

那些未寄出的信忽然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旧年戈壁滩上红柳的鳞片叶，终于飘过四十多个春秋，轻轻落在写了一半的句点上。

作于：普洱香山美墅

2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