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亲,昨日我代您回了一趟故乡,村中的景象与您前年所见相差无几。只是村口多了一座小洋楼,那是常年在外打拼的小波回乡修建的新居。村前的小河依旧静静流淌,两岸新装的白色金属栏杆,宛如给河流镶上了一道醒目的白边,从村头蜿蜒至村尾,向北而去。曾经那口污浊的池塘,如今已变得清澈见底,水面如镜,小雨落塘,泛起层层涟漪,即便只有秃枝倒映其中,也晕染出一幅温婉的江南烟雨村落画卷,几株油菜花开得正盛,将春的消息悄悄传递。</p> <p class="ql-block">大勇哥不在家,他去给岳母拜年了,接待我们的是堂弟三勇,婶娘最先迎了出来,她的容貌依旧,关切地询问您和母亲的身体状况。婶娘热情地将我们迎进屋,只见四方烤火桌下燃烧着红红的炭火,三勇妻子文娟招呼我们坐下,每人面前斟上一杯热茶,桌上摆满了花生瓜子糖果。我抿了一口茶,抓起一把瓜子,雨渐渐大了起来,雨水从大门外棚屋的石棉瓦槽不间断地流下,宛如一排闪着银光的银针,直插地面。</p> <p class="ql-block">永清叔去了太平铺他妹妹美媛家吃午饭,忠顺没有随父亲去姑姑家,他敞着外套,溜着头发,被三勇从后面院子一个族人家唤了来,他正在那里打牌。忠顺礼貌地向大家一一问好,随后操紧外套迫不及待地将双手伸进烤火桌下取暖。忠顺有两个姐姐,二姐比我大一岁,他比我小一岁,三兄妹都瘦得皮包骨,家族里里外外找不到像他们这样瘦的人。他母亲去世多年,生前也不见得多瘦。酒过两巡,忠顺推了推巴掌脸上的金丝眼镜,才看清坐在他上手的是我哥。十几年未见,他竟一直没认出来,只是觉得面善,又不好意思询问,一桌人顿时哄笑起来,纷纷打趣他:“你已经瞎到这种程度了吗?”婶娘笑得前仰后合,连屋里的两只狗也乐得在我腿上蹭来蹭去。</p> <p class="ql-block">中午的饭菜都是文娟精心烹制的,全部盛在大海碗里端上桌,食材新鲜,味道极佳,大家都赞不绝口。三勇介绍道,鸭子是自家喂养的,鱼是自家塘里养的,牛肉是村里人养着过年现宰的,腊肉是自家熏制的,红薯粉是自家种的红薯做的,青菜是刚刚从园子里摘的,一桌新鲜无污染无激素的天然食材,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三勇把着酒壶,介绍壶中的酒,那是自家种的粮食烤出的米酒,放了文娟从蓝山大山里挖来的仙茅草根浸泡了一年,难得喝到的啊。我喝完半杯,他又倒上半杯。我说这仙茅草根的药性正适合我,三勇立刻叫文娟将剩下的仙茅草根取来分给大家。文娟很快从房里找了来,解开层层精心包裹的塑料袋,却发现已经全部发霉,三勇大叹可惜,说今年再去蓝山挖。</p> <p class="ql-block">您已多年不能喝酒,倒是母亲每日中午需喝上二两。几个兄弟敬来敬去,喝得不亦乐乎。我扒完半碗饭,起身到屋后,文娟打着伞从菜园里摘来一大把青菜准备再炒一碗给大家。我接过她的伞,沿着她的足迹走过围着竹篱的菜园,走向田野。田埂上每棵植物都绿油油水淋淋,它们从田埂蔓延至田野,又从田野蔓延至另一个田埂。几丘往日的稻田已改作菜地,分着行,栽种着香菜、葱蒜、甜菜、白菜、油菜等,那蓬勃水嫩的绿,直叫人恨不得在地头架上火锅,吃它个轰轰烈烈,一棵不剩。临近春天的田野悄无声息,只有无尽的绿在喷涌、在堆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村的小河没有名字,即便放大百度地图也找不到它的身影,它和愚溪一样大小,缺的不是清澈不是弯曲,而是被冠名的机会。我们村叫高阳坝,不知哪一代从高阳胡家搬来,因为在小河的堤坝边,所以叫高阳坝胡家。高阳与这条河无关,与祖宗有关。我有时很想沿着这条河流走一遍,探寻它的来处,它的去处我知道,流过八角亭汇入黄溪河。它是中国大地上千千万万条没有名字如同毛细血管一样的河流,养育着两岸子民,枯盈交替,奔流不息。它的怀里浸泡过一代又一代人的童年、青年、中年、老年,浸泡过四季的天光云影日月星辰,浸泡过那些不再被人唤起的名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忠顺有些醉了,双手垫额伏在桌上。我哥也喝大了,歪歪斜斜地去找厕所。姐夫和姐在二楼歌房唱K,阳台上挂着一排腊制品,雨渐渐小了下来。永清叔回来了,在他家门口叫着忠顺,他没带钥匙,喊忠顺去开门。我叫醒忠顺,忠顺站起来定了定神去给他爸开门,我想帮他送钥匙,他摆摆手大踏步走了,我们跟着他去给永清叔拜年。叔精气神很好,比上次您见到时又胖了一点,他只比您少一岁,在农村小水泥路上开着三轮摩托到处跑。他满面红光,指着房子周围一堆堆码成山的木柴,骄傲地说:“这些都是我开着三轮摩托装回来的。”我说,叔啊,您老太厉害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勇哥和儿子志强从岳母娘家吃完中饭也回来了,他直呼冷得难受,撩开烤火桌布一看,嫌火小,拿了火夹到厨房夹了两块大炭放进火盆里,他青着脸,面带痛苦地告诉我们,这几天天天喝醉,喝到胃痛,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我们便说,酒得少喝了,身体最重要。等到大家都陷入沉默,姐说,那我们回去吧,趁着雨停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告别堂叔婶娘、堂哥堂弟们,我们离开高阳坝返回冷水滩。踏上来时的路,挥手转身,村子便以儿时的模样远在了身后,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房子在更新换代,人也在更新换代,可无论它怎么转换,我能记住的总是从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