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哑妹(文)

李中合

<p class="ql-block">忆 我 哑 妹</p><p class="ql-block"> 李中合</p><p class="ql-block"> 有生以来,按说没有什么事可记挂的,但仍有一件却始终不能释怀,如今依稀想来,犹让我泪眼婆娑,心头沉重。那便是比我小三岁的连襟哑巴胞妹害了“克山病”,八岁上夭殇了。</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五十年代,按说国家刚刚解放,经济贫困,生活艰辛,谁家孩子病重了,夭折了,是常有的事,没有见过哪家人因此而呼天抢地,大伤大悲。可我的哑妹,跟别的小孩不同,她是哑巴,是个漂亮、干净、聪明的哑巴,只是心里有苦说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哑妹不会讲话不说,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害上了“克山”病,即心脏病,这种病的症状为嘴唇乌青,心跳微弱,导致浑身乏力,严重时便会夺取人的性命。多发于幼儿人群。最早出现在黑龙江省克山县,故名“克山病”。尽管国家当时很重视儿童这种流行病,但农村至贫,又缺医少药,普通人家承受不了治疗的费用,大部分家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得过且过,好与不好那就看孩子的造化。我们村里和哑妹同时发病的有好几个,不过,他们命大,都从死神手里挣脱了,活到现在依旧很健康。只可怜我的哑妹比他们病重,在“听天由命”中,撇下我们争气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她神经管能也好像出了问题,总站不直,也站不稳,浑身软绵绵的,走路腿脚不灵便,自从学会走路,从没见过她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活蹦乱跳,调皮捣蛋。经常流口水,胸前老戴个手工布兜兜,因口水长时间浸泡,手一摸多是硬巴巴的。看来,哑妹身上至少要承受三四重人生的折磨。</p><p class="ql-block"> 哑妹叫书芳,1956年生,全家叫她芳娃,尽管不会说话,却没有人忍心叫她一句呱呱或呱呱娃。她耳力不错,只要声大点,都能听得见。到五六岁,个子也有一米一二,方脸,白白净,头发乌黑,大人为了不让长虱子和方便梳洗,就给留了小平头。女孩儿爱美,但她直到死也没有人给戴个花,扎个小辫子什么的。</p><p class="ql-block"> 哑妹叫不出大大(爸爸),也叫不出妈妈,只能发出“哦,哦,”或“啊,啊,”的声音,这也许就是叫爸妈了。印象中父亲因忙不太管,母亲着急,以为是嘴里的“盼舌”所致,曾经背着她去街里卫生院,把舌下那条线割断。受了疼痛,吃不成东西,好了犹是不会说话,也只能顺其自然。</p><p class="ql-block"> 实际上,并非“盼舌”所致,也许母亲怀她时吃了不该吃的药,亦或生过什么气,才导致动了胎气,生下个不健康的妹妹!</p><p class="ql-block"> 哑妹脚下,母亲又生了一个妹妹(以后还生有三男一女),叫书群。长到一岁,能说会道,大人说她的嘴像“八哥”。腿脚麻利,跑起来飞快,和哑妹形成巨大反差。有了小的,大人很自然地把爱迁移到了小妹身上,人常说“八十岁的老,向的小”,故而也就慢慢淡化了哑妹。小妹书群在神灵前搓过缰绳,得了保祐,一年一次,直至有半把来粗细。她的缰绳上还拴了个手心大的银牌。哑妹好像只有一两根缰绳,但却没银牌。不知大人们怎么想的,如果把银牌给了哑妹,兴许会抚慰哑妹的心,有助于她身体调养,但没有。相反的,可能导致她讲不出话的心因此而滋生出自卑来。我是姊妹中老大,是顶门杠子,当然备受骄宠,什么“待遇”也不会少,但我打记事起,就根本不爱也不稀罕那些串串系系的玩意儿,所系挂的缰绳有一大把,吃饭掉饭,黑不溜秋,脏兮兮的,早被我卸下来扔掉,在父母的一顿数落后也就过去了。这些都是我长大并哑妹不在人世时忆想到的。</p><p class="ql-block"> 小妹书群的出生和成长,成了哑妹最好的玩伴,俩个都不用上学,房前屋后,村上村下形影不离,这使哑妹的童年有了难得的些许欢乐。她俩只要天一亮,就起来手拉着手,或一前一后,嘻嘻哈哈,哼着走着。玩泥巴,堆石子,逮蚂蚁,摘野花,高兴得不亦乐乎,连吃饭也都找不到。 哑妹懂得保护和心疼妹妹。一旦妹妹跑到高涧深渠边上,着急得追不上,就哇哇地大声呼喊,以示制止。</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哑妹同小妹一块儿去邻居家玩,邻居在炕洞口的火子里给她们烤了一个馍,烤一个也许只是给小妹的,也许是等烤热了以后分给一人一半。哑妹看只有一个,就对着主人,一手指自己,一手指身后的妹妹,示意再加一个,邻居又加了一个。过后,邻居见到我母亲,说“你呱呱娃灵醒的很……,”把烤馍的事比划着说了一遍。我的哑妹不光爱妹妹,她并非天生的弱智,她有她的心智。</p><p class="ql-block"> 哑妹的克山病,动不动就严重,严重了不会表达,只能从她五观和精神状态去观察判断。记得有一次,她拖着父亲的手往院子外边的路上去,因为使劲,连哑妹的身子都向前倾斜着。父亲不知道拉他干嘛,就跟上走,万万想不到竟然一直拉向村子里的药铺(医疗所),父亲这才明白,原来是拉他去看病弄药。我在旁边看到了这一幕,直让人心酸。后来老忘不掉哑妹拖父亲去看病的那幅画面,如今想想都要哭,可怜的她,心脏病已经十分严重了,但由于说不出来,这才动手强拉着大人去瞧病。</p><p class="ql-block"> 说起母亲对她这个哑女,本质上也是很疼爱的,毕竟是自己掉下来的肉啊。但从小妹缰绳上挂银牌的事儿看,她内心深处还是有区别的。</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春上吃早饭,哑妹端的是麦杆编织、用漆漆了的黑草碗,轻飘飘的,碗底太小,正常人的手指也扣不住,而身体有毛病的哑妹只能托在手掌上,草碗容易导热烙手,饭满了也容易流出来烫手,得用抹布或毛巾什么的衬在手心。那顿饭吃的洋芋稀糊汤,哑妹不小心把饭碗扣在地上,很少见发脾气的母亲,走上去在哑妹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作为惩戒,哑妹没有哭,只是呆呆地在原地发愣。没有谁阻止母亲,也没有谁去安抚哑妹。我一个当哥的,也竟然笨到一点想不到。试想一下,哑妹能有多大错,草碗碗底端不住,换做大人也未必能端牢,大人为什么给她那样的碗,并且是专用,而不换一个好端的呢?这让哑妹无端挨了打,无故受了气。我对大人的做法大惑不解,但又不敢说,只能憋屈了我的哑妹。</p><p class="ql-block"> 母亲这一掌,大概是心疼粮食,心疼那一碗稀饭。可再穷也不应该在乎那一碗饭,一人少吃一口也有哑妹吃的,母亲实在是犯了不该犯的错误啊!</p><p class="ql-block"> 八岁时,哑妹的病已经十分严重,很有可能不久于人世,家里却没让她住院。那年秋天的一天,我放学到家,看见病入膏肓的哑妹躺在大人睡的连锅炕上,身上盖着用莲花图案红被面缝的旧被子,静静地闭着眼睛。只有母亲坐在炕前方凳上,拿眼睛瞅着卧床不起的哑妹,偶尔能听到她唉声叹气的声音。除此,屋里静的让人窒息害怕,我走到挨炕地方,看着哑妹孱弱的身体和微弱的气息,立刻涌出一股复杂的心情,但主要还是担心,担心哑妹可能再也起不来了,再也不会“哦哦”地叫我了,我心如乱麻,几欲崩溃,转出转进,心里埋怨为什么不抓紧给哑妹治病,为什么不砸锅卖铁挽救她呢!</p><p class="ql-block"> 大约下午五点,外边天色阴暗,看不见四山,屋里光线越发暗淡,只有开窗上白纸糊的地方还泛些亮光。那会子,哑妹不知哪儿来的劲,突然挣扎着坐起来,用手直指窗下柜盖上的电壶(热水瓶)要喝水,母亲倒了水,待稍凉,扶她喝了。喝完后,不大一会儿就停止了心跳,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父亲从外面回来,一家人放声哀号,痛不欲生,那种撕肝裂肺的哭声,给我人生上了第一课:我的连襟胞妹,一个哑巴妹,一个人世间最可怜最可叹的妹妹从此不在了,不用委屈受罪了,不用再拖累任何人。我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痛,才懂得“撕肝裂肺”究竟有多痛!</p><p class="ql-block"> 屋外瞬间下起瓢泼大雨,刷刷刷不停地下,没有风声,没有雷响……父亲冒雨叫来了四伯父,四伯是木匠,他带来工具,给哑妹钉木匣子。</p><p class="ql-block"> 我和母亲、小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几个人依偎在炕上,只知道哭,只知道流泪。</p><p class="ql-block"> 外边堂屋楼上翻木板的声,地下的拉锯声,尤其那铁锤的叮当声,怎么就那么响,那么刺耳。我恨四伯把锤子抡的太重,我怕那可怕的声音惊吓到胆小怯懦的哑妹,我想扑出去阻止,可我没那个勇气。那钉钉子的声,一声连一声,钉子一根接一根,好像钉在我幼小的心里,肉里,钻心钻肉地疼……</p><p class="ql-block"> 外边的雨越下越猛,院子的水越积越深,门前渠里的水哗啦哗啦在响,没有一点点别的声音。那场雨,大概是老天爷专为哑妹下的,希望用雨水洗净她的眼泪和身体,洗净她不快乐的童年记忆,也让她干干净净去另一个世界,重新托生在疼她爱她的有钱人家。</p><p class="ql-block"> 四伯和父亲是怎样冒雨把殓着随身衣裳的哑妹扛出门的,不知道。母亲不愿意看,我不敢看,也不忍心看。在那与哑妹阴阳两隔,永世难见的夜晚,一家人悲催到死去活来!</p><p class="ql-block"> 因为雨大,草草掩埋了哑妹,掩埋过后,下了几个小时的雨总算停歇下来。</p><p class="ql-block"> 次日,我没上学,问过父亲,才知道葬在壕起沟沟口的大核桃树下。我独自去了葬埋哑妹的地方。那里已经出了村子,离山很近。说不上是坟,埋得很浅,很草率,就那天晚上的一场雨已经冲平了土骨堆,木箱的一角竟然裸露在外边。望着周边的荒丘野壑,心里的苦味无法形容,只记得立在那儿,开口先垂泪,踏地恐土疼。过了许久,在万般痛苦中,我一步三回头,抹着泪水强忍着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哑妹死后,每逢傍晚,门前涝池里的所有蛤蟆和青蛙呱呱呱拼命地叫,叫的人发毛,叫的人心烦意乱。母亲没有早睡过,她彻日彻夜难以入眠,也许回想到哑女的点点滴滴,回想起对哑女的宗宗件件,心里太苦,又说不出来,整日以泪洗面,哭的连声都没了。有时候不在家哭,而是前往屋后,坐在没有人的石头上大放悲声,手里握个旧手绢,哭着擦着,擦着哭着。面对一个养育了七八年,磨了自己七八年的不争气女儿,最终还是离她而去,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苦情苦味,一言难尽,但更多的成份则应该是悔不当初。人在时无所谓。当没有了的时候,唤都唤不醒,叫也叫不来,再也就没了。</p><p class="ql-block"> 哑妹的离世,也许是命,根本治不好,也许因了家贫,说不明白。但哑妹稀里糊涂来到世上,又稀里糊涂早早离去,仅仅昙花一现,就凋零了!</p><p class="ql-block"> 我今七十龄,距哑妹不在,已经过去了六十一年,至今才有了这点文字,当哥的或许稍稍安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2年1月3日</p><p class="ql-block"> 2024年10月6日修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