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大年初二一大早,老爸就盯着我的脸,讪讪地说:“听说今年的糖球萝卜会大年初一就开始了。”不用听下半句,我就明白了老爷子的要求。</p><p class="ql-block">爸爸是个从来不愿给女儿提要求添麻烦的性格,一定是他抻量很久,实在是憋不住地向往了。</p><p class="ql-block">要把不能独立行走的老爸以及轮椅扛到车上,实属体力活儿。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尽量地轻车简从,抡上一包老爸的外出必带,我决定与90岁的老爷子打车逛街。这样,在独属我们父女两人的世界里,时间上和心理上都从容很多。</p> <p class="ql-block">去糖球萝卜会的主会场,在中山路旁边李村路一带的里院,俗称“逛街里”。我从小在中山路上长大,爸爸是标准的“市南人“,去逛庙会,老爸微弱的视力其实是很难看清楚什么的,加上他听力几无,喧嚣的热闹估计也很难体会。</p><p class="ql-block">老爸逛街,要的只是一种感受,与朦胧的视力和宁静的听力关系不大。更确切地说,老爸不是去看新景儿,而是去念旧和怀旧。与年轻人的猎奇不同,老爸逛街,身未动,心已远。</p> <p class="ql-block">一脸木讷的老爸,年轻时也一定有过壮怀激烈,有过美好的欣喜,有过热烈的冲动。而现在,坐在轮椅上的老爸,双眼微闭,不看糖球,不看萝卜,不看人群熙攘,不看眼花缭乱。</p><p class="ql-block">我自己揣摩,老爸逛街,实则在想街,想90年的岁月里,他在这条街上走过、遇过、发生过的人和事,回顾自己与所有人的来去匆忙。</p><p class="ql-block">果然,在卖糖球、卖糖水、卖烤肉的吆喝声中,爸爸拒绝一切消费的项目。他坐在轮椅上,任凭疙疙瘩瘩的石板路震得轮椅左右摇晃,爸爸毫不在意。</p><p class="ql-block">随着行进,他不时地指点着标志性的地点和建筑物,告诉我谦祥益的旧址、国货公司的发展历史、狗不理包子的由来。说起几十年前的青岛经济中心,日常糊里糊涂的老爸,红光满面兴致盎然。</p> <p class="ql-block">在讲历史的时候,老爸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女儿也曾经是中山路的熟客。他带有主人翁般的如数家珍,有着日常不见的舍我其谁的霸道。为了逗老爷子高兴,我就只能是装痴买傻,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p><p class="ql-block">哄老爸,我和姐姐是总结出规律的,那就是老爸来兴致时,已经是教授级别的女儿,一定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懂也不懂,知也不知,恭恭敬敬,惟命是从。</p> <p class="ql-block">在人潮涌动的中山路商业街,老爸指着天真照相馆说,“五十年前你大姐的漂亮照片就在橱窗里展出过。“爸爸说的这个大姐,是我的表姐,在爸爸妈妈家寄养了很多年,爸爸老了就再无联系。爸爸回忆这些亲人往事时,语气平淡,从无抱怨,没有是非功过的评论。我特别钦佩的善良的老爸,用岁月时光过滤了许许多多的人性多样,只记得他人的美和他人的好,就像他一生践行的,只做付出,不求回报。</p><p class="ql-block">爸爸给我讲亨德利的历史,讲当年他和妈妈的定情手表。还有春和楼,里面的香酥鸡和春和蒸饺是爸爸妈妈年轻时高光时刻的奢侈。回忆中,老爸总是不忘把历史拉回现实,他抚今追昔的能力,绝对是90岁老爷子的思维惯性。老爸总是希望女儿满足现今,感恩生活。</p><p class="ql-block">途径中山路上曾经著名的中国电影院时,老爸说“这里曾经是咱家祖上的财产,解放后交给了国家。“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家族历史的故事。老爸接着说”还是交给党和政府好,还是国家管理好。“听着爸爸平平淡淡、平平静静地说这番话,我很惊讶,又觉得不该惊讶。</p><p class="ql-block">惊讶是因为:年近六十岁的我和姐姐,从来没有听过这个祖辈的故事。无需惊讶的是:这就我的老爸,这体现了他一生的信仰和态度。</p> <p class="ql-block">老爸的一辈子,对国家、对党、对政府,充满了信任和热爱,只要是国家提倡的,他都会无条件地服从;只要是国家需要的,他就会牺牲自己,服从国家调遣。他最高的理想和追求就是为国家做贡献,他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紧连在了一起。他的血脉里,流动的是那个时代那一代人共有的鲜红赤城:纯洁、诚挚、忘我、大公甚至壮烈和牺牲。</p><p class="ql-block">那些年,单位分配房子,爸爸推让给了居住条件更困顿的同事;单位调整工资,爸爸说自己只需要涨半级,另外半级帮扶徒弟;当年,我和姐姐还很小,爸爸作为市级劳模,主动请缨支援周边城市建设,抛小家为国家;当年,爸爸把自己的生活水准降到最低,只为妻子多吃一块肉,女儿多吃一条鱼。</p><p class="ql-block">这一切,在爸爸那里都不是吃亏,是他心甘情愿地付出,是他的生命自觉。</p> <p class="ql-block">即使在曾经思想很封闭很呆板的年代,爸爸也属于很“傻”的那一类人,他把谦让、退让甚至委曲求全,都等同于“愿意”,他是心甘情愿地选择吃亏和吃苦,他谦卑地对待着周边的每一个人,把‘“自我”活成了”无我“。</p><p class="ql-block">即便受过高等教育的我和姐姐,说起爸爸的“仙风道骨“,至今也不能求解爸爸是怎样有了这般的境界养成。我那看上去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爸!我那天天举着史书典藏、舞文弄墨的老爸!我那食人间烟火想空中楼阁的老爸!我那被王进喜、时传祥、大寨精神和大庆精神洗脑的老爸!一辈子做出了很多超凡脱俗的选择。</p><p class="ql-block">寓伟大于平凡。越是微不足道,越是知微见著,这就是老爸。</p><p class="ql-block">这样想来,蜷缩在轮椅上的老爸,形象就似乎伟岸起来。</p> <p class="ql-block">逛街里,老爸主动要求,去妈妈生前工作的地方看一看。宏仁堂,位于中山路的北头,当年紧挨着天府酒家和环球工艺美术公司。妈妈年轻时,从核准药方的前台记账员做起,聪明伶利的她,不断地跟着坐堂大夫学中医,跟着药剂师学抓药、煎药和调方,不断积累中医药知识,并且还学习到了中医理论和生命哲学。对人情世故也特别通达的妈妈,对家庭、对工作都颇具管理才能,后来从宏仁堂负责人的位置上退下来时,已经把店铺做得誉满岛城。</p><p class="ql-block">面对妈妈的后来居上,爸爸谦虚地“俯首甘为孺子牛”。空有满腹经纶,秀才气十足的爸爸,用“百无一用是书生”来自嘲。相亲相爱的爸妈,彼此都可以担当相夫教子、相妻教子的职责,他们一辈子相偕相依,爸爸永远是宠着妈妈,让着妈妈,听命于妈妈。</p><p class="ql-block">爸爸在宏仁堂的门楣下,好几次想扶着轮椅站起来,他颤颤巍巍,眼眶红润。他絮絮叨叨,啰啰嗦嗦,讲妈妈当年核准药方的工作台在哪里,讲文革中老字号宏仁堂的境遇与保护。爸爸向每一个药店值班的工作人员喊着“我老伴以前在这里工作“。</p><p class="ql-block">其实,那些药斗、抽屉,我幼时曾经嬉戏的地方,我是有记忆的。随着爸爸的深情抚摸,听着爸爸带着颤音的无序自语,我的嗓子一阵阵发紧,我不知道,我是因着老爸,沉浸到了回忆,还是,还是想妈妈了。</p> <p class="ql-block">一个人的一生,不过百年,与苍茫的历史而言,真的是微如苔花、渺如尘埃,然而,正是爸爸这样的内敛、谦逊而又深情忘我的最普通的人,在不断地背负着历史、铭记着历史、组成了历史和书写了历史。</p><p class="ql-block">我的爸爸,从来都是视别人为高大,对历史、对环境、对家庭、对公众,充满着敬意,承担着责任。作为一个最朴素、最普通的劳动者,他却有着赤胆忠心,他毫无私念地对待他的爱人,他的家人,对待他的城市、他的国家。他用心底里延绵不断的美好,支撑了一辈子的信仰。</p><p class="ql-block">所以,至今,每个月,老爸都会督促我给他交上党费。</p><p class="ql-block">所以,老爸把他的价值观,传授给女儿,成为女儿的人生信条。</p><p class="ql-block">所以,老爸喜欢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中总着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p><p class="ql-block"> (北风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