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正月初四：灶火里的光阴

雁南飞

正月初四的雪下得急，细碎如柳絮，拂过朱门前的灯笼。我立在灶房檐下，看婆娑雪影中，那尊泥塑的灶神像被红烛照得半明半暗。供桌上青烟袅袅，糖瓜堆叠如小塔，蜜香裹着檀香，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忽闻窗外有马蹄声破雪而来。八百年前的正月初四，苏子瞻在黄州写下《新岁展庆帖》，墨迹未干的素笺上，一横一竖都是人间烟火。"欲结千年实，先催二月花"，他蘸着灶糖的甜味，把流放的苦楚酿成诗行。岭南的荔枝花，汴京的雪片糕，此刻都在我舌尖泛起清甜。

檐角铜铃忽地叮咚。永乐三年正月初四，郑和的宝船即将启碇。六百年光阴如南海潮涌，水手们临行前向灶神敬的三炷香，化作马六甲海峡的星斗。我摩挲着青瓷碗底"天厨供品"的篆文，忽见釉色里浮出波斯商贾的琉璃盏，佛郎机的自鸣钟，还有锡兰山寺庙的莲花灯。

暮色渐浓时，邻家小儿举着面捏的羊灯跑来。羊角上金箔闪烁，让我想起《礼记》中"羊，祥也"的古训。正月初四原是"羊日"，先民在龟甲刻下"三羊开泰"的祈愿，此刻正化作满城璀璨的霓虹。面塑师傅的老茧里，藏着青铜饕餮纹的密码，糖画老人的铜勺里，流淌着敦煌飞天的弧线。

供烛燃至第三更，糖瓜已凝成琥珀。老墙上的黄历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甲辰年丙寅月丁亥日"的字样。这让我想起苏州过云楼旧藏的明代灶王年画，画中灶神手持的玉圭，竟与紫禁城金銮殿上的形制相同。帝王将相与黎民百姓，终究在袅袅炊烟里达成了某种默契——乾隆四十九年正月初四，养心殿的珐琅炭盆煨着萨其马，而扬州盐商宅邸的灶台上，火腿煨冬笋正咕嘟作响。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爬上西窗。案头《帝京景物略》翻到"灶君庙"篇，刘侗笔下"以糖剂饼、黍糕、枣、栗、胡桃、炒豆祀灶君"的场景，此刻正在神州大地的无数厨房重现。忽然懂得，灶王爷唇边的饴糖，原是要粘住那些散落千年的故事：长安西市胡商带来的波斯金桃，临安瓦舍里说书人讲的杨家将，还有徽州祠堂梁间悬着的火腿，都在糖丝里缠成文化的基因。

子夜钟声漫过琉璃厂的老墙，我看见时光在烛泪里凝固成琥珀。供桌下偷吃糖瓜的狸奴，爪印踏过宋瓷开片般的冰纹；窗棂外未化的积雪，叠印着明清版画里的寒林。灶膛深处，一粒明朝的麦种正在爆裂，半坡遗址的陶鬲在余烬中低吟，良渚玉琮的纹路在蒸汽里显现。而此刻手机屏幕亮起的拜年信息，正化作新的星群，缀在灶王爷的朱袍之上。

东方既白时，第一缕晨曦穿过供桌上的青烟。那些被糖瓜粘住的往事开始苏醒：仰韶的陶灶升起炊烟，殷墟的卜骨记载祭灶之礼，楚墓的漆器绘着灶神祝融。两千年前长沙马王堆的竹简里，正月初四这天写着"宜祠祀，利熏修"；两千年后太空站的舷窗外，地球的万家灯火中，依然亮着那簇不灭的灶火。

作者介绍：杨一涛，男，山东郓城人，眼科学博士，农工党党员，菏泽市人大代表，主任医师，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医学中心眼科访问学者，中国第二批援汤加医疗队优秀队员，业余作家，曾在不同媒体等发表诗歌、散文多篇。本篇为本人原创作品，如有引用，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