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里家乡

Max

——拼凑大年里的沂蒙版图

广东人无疑是幸福的。幸福来自于南方人特有的对广袤无垠的中国北方的冬天的无知，这种无知，总让我恍然大悟、百感交集，不觉中，行囊收获满满。

——Max

出发前，北方的朋友都诚挚而委婉地劝导我，你这个时候去沂蒙，整个世界都光秃秃的，连片绿叶子都不剩，啥子都木有得看了。人家都是正经回家乡过年的，你一广东人，过去看什么呢。我一拱手，说，广东一年四季都是满树绿叶，我看了几十年，也看得够了，正是要看那光秃秃。哪怕什么都不剩了，还有一首歌，那首脱胎于沂蒙小调的山东民歌，一首《谁不说俺家乡好》，引领我一路向北，探寻沂蒙。

踏入临沂大地一刻，我惊讶于这座城市的平坦宽厚，一道茫茫大江横着于市中心，我暗暗比划了一下，江面之平阔，堪比武汉家门口那道长江。江上有各式各样的大桥，都是北方经典款，平实而粗壮。江边一座书法广场，一座书圣文化城，预示着此城自古以来书法大神辈出。城中出土有一座重量级汉代墓名为银雀山汉墓，最有意思的是墓里一起出土了《孙武子兵法》（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的汉简版，铁证如山地说明了这俩兵法不能混为一谈。和由于时近春节，整个城市显得相当拥堵熙攘。虽然城中有沂蒙革命纪念馆一座与烈士陵园一座，无论怎看，此城都并无沂蒙老区山城之感，倒像水乡之城。“临”谓之水边，比如湖南临湘、山西临汾、山东临淄，此城临的是沂河和祊河。城中并无山，要寻沂蒙，出城望西去即可。

哼着民歌小调，“一座座青山，紧相连; 一片片白云，绕山安安间。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 一阵阵歌声，随风恩恩传......”沿着滨河大道出了兰山区，向沂蒙山下的费县而去。离了城，视野变得更加开阔起来，主要是因为四野里真的是光秃秃，树木们掉落了最后一片有汁液的叶子，剩下一捆一捆的柴火棒子插在土中，没有了绿叶的护持，尘土横行。城里耳熟能详的中高档车型渐变稀少，换而之是各种稀奇古怪的老头乐和仨轮客货两用在国道上压线逆向、横行无忌，这一切都说明，我们已经身处山东乡下，并且离我们去往朝圣的一处圣地越来越近了。山东一位的哥曾给了我一段富于文学气息的描述：北方的冬天，了无生气；北方的农村，暮气垂垂；北方冬天的农村，没下雪，沟壑丛生，如苍老的年纹；下了雪，人踪湮灭，如昏睡的老汉。何时将披衣下炕，何时将整装备马，何时将哼着小曲儿出门去？正是大集之日赶集时。

据史料记载，我国集市大约起源于殷商，战国时期，各处出现了定期集市，或一日一集，或五日一集，形式很多，有季节性也有常设性，从语言名称而言，“岭南谓之虚，西蜀谓之亥，山东谓之集，每集则百货具陈，四远竞凑...... 谓之赶集。”（明谢肇制《五杂俎》）。山东集市的兴起约在明代中叶，至清康熙时全省集市约一千八百，清中期增至二千，至光绪年间已近三千矣。而沂蒙山下的费县大集，便是其中知名度最盛、用如今话言“最网红”之集。费县大集逢三逢八，是日正是大名鼎鼎的北方“小年”，农历腊月弍三，费县大集正日。一想到这可能曾是荀子、匡衡、王羲之、颜真卿赶过的集，心中激动莫名。村路越走越窄，而人流越来越拥挤，此时甚觉汽车十分碍手碍脚，最妙大约是一台驴车，想走就走，想停便停。

终于，车开不进去了，弃车步行之。大集入口处道旁，已经摆满各种贺年果品，先有沙煲大小的石榴，裂着紫黑色的果肉；再来各种长得俊的长得丑的、但无一例外巨甜的山东苹果盈筐满斗；与涨通红了脸的山楂果为邻的，是如小儿拳掌大小的草莓，它们排列整齐、妆容甜美地候在风尘仆仆的路边；糖果摊儿摆了十多米几百个糖盒子、依然无法穷尽糖果之缤纷姿色; 还有驴打滚、冰糖葫芦、糖画儿、花生绿豆糕等等从中作梗......老衲手捻长须，笑而不语，年近五旬，又不是三尺小童，当然不为所动。于是踱步缓缓走入费县大集的核心。

只见半平方里大小的黄土坡地上，稀稀落落几棵老大榆树，大太阳底下挤满了人，几乎无法走的动道，民众们肩上扛着、手里提着、嘴里嚼着、还有那眼珠子咕噜噜转着，收集着那无穷无尽的农产品的信息。大集摆摊的有个特点，几乎不用扯着嗓门吆喝。他们要么闷声不响忙于给牛羊肉刮毛切肉，要么在堆成垛的大葱旁慢条斯理的绑着大葱、要么在安闲地整理着不同颜色的大萝卜，要么就守着他们家胖成球的一群大公鸡，啥事都不干。吆喝什么呢，有什么好吆喝的，自春秋战国以来，就是摆买这些东西，你又不是不认得。

大集的最中心区，就是吃饭区。大多数人来赶集，就是来吃的，正如我。这个吃饭区以天地为庐，以土坡为席，以北风为帘，不以厨艺论英雄，也没工夫和你食精脍细，就比如何能以最快手速给你做出一碗热乎的。烧饼、锅饼、锅盔和烤排虽然长得有点不像，其实都是一家人；烤包子、大饺子和大碗馄饨都是由一群村妇埋头现包的；羊肉汤和羊杂汤是现煮的，次序是先切二三十元的肉揠了满满的一老碗头，然后举着碗央掌厨的大姐放入加了一大勺五香粉或胡椒的羊汤中汆熟，并连汤带肉满满盛一碗，滚一边吃去吧你。地道的吃法是左手烧饼或烤排、右嘴羊肉羊汤，相得益彰；还有的老头从怀里掏出一小瓶烧干，大块肉小口酒的大吃着。当然，还有炒菜，临沂炒鸡是必不可少的。

当你在狼吞虎咽吃得直翻白眼时，摊位里的每个人都在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已经无暇说一句整话了，只用叫唤密码、且人人都懂，比如，“哎！”就是你的羊汤已烧好了；“哎哎！”就是借过、让一让，我举着两大碗啊看路；“哎哎哎！”就是别走啊，你忘了扫码付钱了，等等。还有一些山东小孩童，有张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大胖脸蛋，小小年纪帮着摊主父母招呼客人、端汤洗碗、忙前忙后，搞得我们这群广东食客端坐其中、十分惭愧。大集就是一个众生大舞台，幕天席地，纷繁忙碌，就是为了一口热乎吃的。

随着我们越往西走，地势从平缓的平原变成了连绵低矮的丘陵和崮头，越来越靠近沂蒙了，甚至能感受到它扑面而来的气息。山东并非一个以山见长的省份，相反，山东是以平原与海洋为主脉络，但恰恰是平原与海洋，将那为数不多的山峦衬托得极为伟岸雄壮。自东极的黄海和渤海湾一路深入大陆，在山东半岛的平原上畅行无阻，终于到达了第一列山系，那便是沂蒙。曾经的鲁国登高祈福之地、解放战争时的革命老区，如今已改天换日，修葺成一长串风景和人文的综合体。

沂蒙山脉的主体都在临沂，呈四字形分布在临沂西北面四个县：彩蒙，拥有五彩山国家森林公园，主峰彩蒙顶，位于沂南县；云蒙，拥有森林、花海、瀑布、漂流，位于蒙阴县；天蒙，位于费县，乃山东民歌《沂蒙小调》的诞生地，主峰东蒙顶，峰顶拥有朝向东方的望海楼一座，典故来自上古时期舜帝东巡大禹治水的情况，登高远眺东海之处，乃沂蒙山观日出之绝佳所在。龟蒙，位于平邑县，拥有沂蒙山脉最高峰龟蒙顶，同时也是山东第二高峰（海拔1150米），仅次于东岳泰山主峰玉皇顶，号称“亚岱”。

终于到达了传说中的沂蒙，登之！《诗经.鲁颂.閟宫》有云：泰山岩岩，鲁邦所瞻。奄有龟蒙，逐荒大东。《孟子.尽心上》有云：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宋朱熹亦云：东山，盖鲁城东之高山。宋邢昺注解云：蒙山在东，故曰东蒙。那些古文中的只言片语，给我们勾勒出了一幅昂首东方，傲立朝阳的山的脊梁的模样。登上此山，满眼是齐鲁的一马平川、沃野千里，极目远眺，那不是日照和威海之外的大黄海么？登上望海楼，目力所及是冬的萧索，群山枯槁，无半点姿色，唯有一道鲜红横卧山中，乃是望海楼对开大峡谷上一座五百米长的人行大吊桥，底部为玻璃中空透明，横越山谷去到对面玉皇宫，欲观赏整个天蒙之景观，只走这个大吊桥即可。走到吊桥中央，上下左右皆凌空，而朔风横行，如刀似矛，刮去身上最后一丝暖意，让人体会何为天宫广寒。而在龟蒙顶，午后暖阳，投射在山崖上巨大的老寿星面上，让主导长寿的龟蒙粲然生辉。

蒙山脚下在布置大年初二的大庙会，蒙山山顶在为各楼台殿宇披红挂彩，若说此时山空岭寂，也对，因为隆冬时节，实在是冷得足以让万物深藏生意；若说沂蒙乃一年中最热闹之时，亦然！一个“年”字，让这片土地千百年来，额手相庆，共贺丰岁。在北方最枯寂的冬日，你能感受到人类对春之渴望与祈愿，深冬已尽，而万物复苏、遍野新生的春，还会远吗？

下了山来，费县南面是兰陵。兰陵就如同山东的一个缩影，因为兰陵之盛名无非二事：一是蔬菜，二是美酒。兰陵是山东乃至全国闻名的大蒜之乡，且有国家农业公园一座，内有立体蔬菜博物馆。广东人最爱蔬菜，一天也离不开蔬菜，看到蔬菜都走不动道了，大爱此地。又有李白诗云：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好诗！！

我们饥肠辘辘，顺着地锅鸡和烙饼的香气，拐入路边一家饭馆。一进门来，一列六口大土灶，将大块的杂木槐木疙瘩烧得啪啪作响，烈焰蹿腾，大铁锅中一刻不停地翻滚着浓汤、辣椒、花椒和鸡肉。我们瘫坐在灶旁，任凭炉火将身上的寒气烤的干干净净。主人家招呼我们在矮桌旁落座，端上热腾腾的炒菜和鸡汤。我们这群广东人张口就来：老板娘，上米饭！山东大姨嫣然一笑：木悠米饭。我们当场惊呆，不知如何是好。山东大姨笑道：木悠米饭，有俺们家一斤重的大馒头，蒸好给你们上一篓子。此时方意识到，对于我们这群远道之客而言，这本就是人家家乡。可是地锅鸡这么一炖，大馒头趁着热这么一啃，兰陵陈香这么一斟，是谁的家乡还重要吗？谁不说这家乡美嘞！

农历大年弍八，入夜时分，我们回到临沂城，准备乘机返家。此时沂水之滨华灯初上，一千一百万临沂人民早已回到了他们的家乡，守候着除夕、期盼着新年。他们的家乡依旧在那首民歌里，虽然看不到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也看不到望不尽的麦浪闪金光，可是，家乡还是那个家乡，正如唐恬那首歌唱的，有小时候吹过的风，还有在熟悉的街头能温柔地叫出你的名字的人，当家乡入冬的时候，大概就是回归、团圆的时候。

俺也是有家乡的人，谁没有个家乡啊。俺的家乡在南方，广东。

俺回家了，再见，临沂；再见，山东。新年快乐！

2025.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