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秀姐学车记

缪宏飞（耕耘者）

　　 八十年代初的浙西农村，静谧而祥和，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田园画卷。错落有致的农舍，静静依偎在潺潺流淌的溪流边，远处山峦连绵起伏，云雾缭绕，仿若人间仙境。村子里的生活简单质朴，村民们守着自家的土地，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平淡日子里的点滴美好。

金秀姐是小舅妈最小的妹妹，比我大三岁。她从小在浙西的深山里长大，青山绿水是她童年最亲密的伙伴，山间的微风、林中的鸟鸣，陪伴着她度过了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初中毕业那年暑假，小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城郊的厂里给金秀姐谋到了一份工作。工厂离小舅家足足有七八里路，而且还是三班倒的工作模式，上班时间极不固定。金秀姐平时住在小舅家，要是步行去上班得走上一个多小时；但要是有辆自行车，短短二十来分钟就能轻松抵达。然而，对于金秀姐来说，大山的阻隔也让她对外界的新鲜事物知之甚少，自行车这种在外面早已普及的出行工具，她甚至连碰都没碰过。于是，当务之急是让金秀姐尽快学会骑自行车，而教她骑车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正放暑假的我的肩上。

小时候，我和金秀姐见过几面，那时的她还是个脑后扎着一根成人般粗辫子、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浑身洋溢着山里孩子独有的纯真与灵动。前几天，我和小舅一起去车站接她，再次见面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几年不见，她已然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梳着及臀粗长辫子的大姑娘，个子竟然比我还高出不少。她模样俊俏，皮肤白皙如雪，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藏着星辰大海，透着山里人特有的淳朴与善良。可她的穿着打扮却十分土气，一件洗得发白、款式老旧的碎花布衫，搭配着一条颜色黯淡、皱巴巴的裤子，拎着一个陈旧的大帆布包，活脱脱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 “村姑”。不过，这丝毫没有掩盖她身上那股纯真自然的气质。

　　 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地起了床，将家里那辆略显破旧的二八自行车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这辆自行车车身的漆皮脱落了不少，车铃也有些生锈，发出的声音不再清脆悦耳，但在我眼中，它依然是一辆能够创造奇迹的 “神车”。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推着车兴高采烈地朝着小舅家走去。到了小舅家，金秀姐还是穿着昨天那身衣服，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辫梢随着她的走动欢快地摆动着，就像一只活泼可爱的小尾巴。我们一同来到村里的晒谷场，这里可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平日里晒粮食、举办红白喜事等活动都在这里举行。此时，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整个晒谷场上，地面被照得亮堂堂的，仿佛是专门为我们搭建的一个盛大的 “学车舞台”。

我一本正经地站在金秀姐面前，努力装出一副专业教练的模样，耐心地给她讲解骑车的窍门：“金秀姐，你可得听好了，骑车的时候，眼睛得像咱盯着山上熟透的野果那样，牢牢地盯着前方，千万不能走神。手把要抓稳，就像咱握紧砍柴的斧头一样，千万别松开。脚蹬的时候，用力要均匀，就像咱爬坡时不紧不慢地往上走，别太着急。” 说着，我还亲自示范了一遍，接着又补充道，“要是感觉车子要往左边倒，就轻轻地把车把往右边转一点点，就像这样，就能稳住车身啦。” 金秀姐专注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听完后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后手脚麻利地把辫子盘了起来，那干脆利落的动作，尽显山里姑娘的豪爽与干练。

准备就绪后，金秀姐小心翼翼地跨上自行车，双手紧紧握住车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中充满了紧张与恐惧。我在车后面稳稳地扶着后座，轻声安慰她：“金秀姐，别怕，有我在后面给你撑腰呢，肯定摔不着。” 刚开始，车子摇摇晃晃的，像个喝醉了酒的大汉，金秀姐吓得 “哎呀哎呀” 直叫，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随着车子扭动，试图保持平衡。我在后面大声喊道：“别怕，金秀姐，眼睛往前看，稳住！” 慢慢地，车子稍微稳了一些，我瞅准时机，悄悄地松开了手。金秀姐丝毫没有察觉，还在继续往前骑着，可没一会儿，“哐当” 一声巨响，她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我急忙跑过去，将她扶起来，满脸关切地问道：“金秀姐，你怎么样？摔疼了没？” 金秀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膝盖擦破了皮，鲜血渗了出来，她看着伤口，心里有些委屈，但一想到即将开始的新工作，便暗暗给自己打气：“这点小伤算什么，我一定能学会，不能让大家失望。” 随后，她咬着牙，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儿，这点伤不碍事，接着来。”

就这样，一遍又一遍，金秀姐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她的手掌被车把磨出了一道道鲜红的印子，胳膊上也有几处擦伤，但她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眼神中始终闪烁着一股不服输的坚毅光芒。有一次，情况特别惊险，金秀姐骑着车，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朝着婶婶家的老鹅冲了过去。老鹅 “嘎嘎嘎” 地叫着，扑腾着翅膀拼命想要躲开，可还是没能逃过一劫，被车轮从脖子上压了过去。正在晒谷场忙碌的大爷大妈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围了过来。我心里 “咯噔” 一下，心想这下可闯大祸了，老鹅肯定凶多吉少，婶婶知道了肯定得大发雷霆。没想到，老鹅抖了抖身子，“嘎嘎” 叫了两声，竟然摇摇摆摆地走开了，仿佛在嘲笑我们的大惊小怪。金秀姐和我对视一眼，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大爷大妈们也跟着笑了起来，晒谷场里顿时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休息的时候，我拿着手帕，蘸着清水，轻轻地为金秀姐擦拭伤口，一边擦一边耐心地给她讲解骑车的技巧。为了激励她，我灵机一动，说道：“金秀姐，你要是今天学会了，明天我就带你去城里看电影。你知道吗？最近正在放映一部特别火的武打片《少林寺》，听说可精彩了，李连杰在里面的功夫帅极了！要是没学会，嘿嘿，我就把你的辫子剪下来卖了，换钱请我看电影。” 金秀姐一听，原本还坐在地上休息的她，气呼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脸颊涨得通红，眼神里满是怒火。她一把抓住辫梢，用牙齿狠狠一咬，那架势仿佛在向我宣告绝不妥协。借助她个高腿长的优势，她猛地转身，大步走向自行车，嘴里还嘟囔着：“你就等着瞧，我今天非得学会不可！” 紧接着，她也不管什么循序渐进的步骤了，抬腿就跨上车，双手紧紧握住车把，双脚用力蹬着脚踏板，车子歪歪扭扭地往前冲。一开始，车子还是摇摇晃晃的，好几次差点又摔倒，可金秀姐咬着牙，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就是不放弃。她的额头布满了汗珠，汗水顺着脸颊不停地滑落，滴在地上。渐渐地，车子越来越稳，金秀姐终于学会了骑车！她兴奋得满脸通红，心中满是成就感，大声喊道：“我会骑啦！我会骑啦！” 那声音充满了喜悦和自豪，在晒谷场上空久久回荡。她开心地骑着车绕了一圈又一圈，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像个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礼物的孩子。

在晒谷场练得差不多后，金秀姐就想在村里的小路上试试身手。浙西的村子，小路狭窄崎岖，到处都是小斜坡和石子路，两旁还长满了翠绿的野草和不知名的野花。金秀姐第一次骑上小路，就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在经过一个小斜坡时，由于她没有控制好速度，车子突然加速，她吓得脸色苍白，大声尖叫起来。慌乱之中，她忘了该如何刹车，车子直直地冲向路边的草丛。我眼疾手快，赶紧跑过去拉住车后座，这才避免了一场更严重的摔倒。金秀姐虽然吓得不轻，但休息了一小会儿，就又重新跨上了车，继续练习。经过几次尝试，她终于掌握了在小路上骑车的技巧，能够轻松应对各种路况。

第三天上午，我陪着金秀姐去她上班要走的路上练车。这条路沿着浙西的山水蜿蜒前行，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稻田，微风吹过，稻浪此起彼伏，就像一片绿色的海洋。稻田里，青蛙 “呱呱” 地叫着，仿佛在为金秀姐加油助威。然而，上班的路并不平坦。我们刚骑了一会儿，天空突然刮起了大风，金秀姐的车子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她费力地控制着车把，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好不容易风小了一些，又遇到了一段泥泞的道路，车子的轮子陷入泥坑，怎么也拔不出来。金秀姐没有丝毫犹豫，挽起裤脚，和我一起把车从泥坑里推了出来。尽管她的身上沾满了泥水，但她的眼神中没有一丝退缩。

　　 到了下午，我兑现承诺，准备带金秀姐去城里看电影。我回家吃完饭，特意洗了个澡，换上了那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白衬衫，还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我推着自行车来到小舅家门口，心里既期待又紧张，不停地来回踱步。不一会儿，门开了，金秀姐走了出来。我一下子看呆了，嘴巴张得老大，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洁白如雪的的确良衬衫，领口别了一个精致的红色蝴蝶结，显得格外俏皮可爱；下身是一条湖蓝色的百褶裙，裙摆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摆动，宛如湖面泛起的涟漪；脚上蹬着一双乳白色的皮凉鞋，简洁而大方。她乌黑的头发编成一条粗粗的辫子，柔顺地搭在胸前，辫梢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刘海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就像夜空中最璀璨的星星。再加上她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梁，整个人看起来既朴素又大方，散发着一种温柔知性的独特魅力。

金秀姐走到我面前，轻轻地拍了我一下，笑着说：“咋啦，看傻眼啦？” 我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挠挠头说：“金秀姐，你今天可真漂亮，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金秀姐白了我一眼，佯装生气地说：“你不是说我是村姑吗？” 我连忙摆手，解释道：“哪能呢！我早就听小舅妈说过，你是她们四姐妹里最漂亮的，简直就是仙女下凡！” 说完，我骑上自行车，金秀姐轻巧地坐上后座。我用力一蹬，车子冲了出去，金秀姐冷不防地往前一撞，脑袋磕在了我的后背上。她 “哎哟” 了一声，在我后背拧了一把，嗔怪道：“你慢点儿！” 我嘿嘿笑着，心里满是欢喜。

一路上，微风轻拂，金秀姐的笑声在耳边回荡。我们路过一片橘园，橘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橘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金秀姐兴奋地指着橘园说：“哟，你看那些橘子，黄澄澄的，肯定甜得很！等熟了，咱来摘，到时候做橘子罐头，肯定好吃得很！” 我笑着回应：“那肯定，到时候咱摘一大筐，够咱俩吃好久的。你之前在山里，没怎么看过电影吧？” 金秀姐感慨地说：“是啊，在山里，一年到头都难得有个新鲜事儿，更别说看电影了。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教我骑车，我哪有机会去城里看电影。” 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这有啥，咱俩是亲戚，我肯定得帮你。而且看你学车这么努力，我就想着一定要兑现承诺。” 金秀姐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说：“你可不知道，学会骑车我心里踏实多了，以后上班也方便，感觉自己像能去更远的地方了。” 我接着说：“对啊，以后有了自行车，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能认识更多的人，见识更多的新鲜事儿。” 金秀姐满怀期待地说：“是啊，我可得好好干，不能辜负小舅的一番心意，也不能白学了这骑车的本事。”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拉长了我们的影子。这一趟学车之旅，不仅让金秀姐学会了骑车，更让她变得自信和独立。而我在教她学车的过程中，也收获了成长和快乐。这段充满汗水与欢笑的时光，将永远珍藏在我们的记忆深处，成为我们心中最温暖、最珍贵的回忆，见证着我们在浙西这片土地上的成长与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