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美篇

东方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绿皮小火车(小说)</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季栋梁</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壹</p><p class="ql-block">一个普通人家,男孩是很少崇拜自己的父亲的。</p><p class="ql-block">过了知天命之年,我审视过许多人,却从未审视过自己的父亲。倒不是我与父亲中间隔着什么恩怨,而是在我心目中父亲实在是平凡、普通,没有让我激动的兴奋点。这么说吧,父亲的一生在我的眼里是近乎窝囊的,父亲每年都受到表彰奖励,然而,却做了一辈子井下工人,直到临退休的前两年,才升了井。在我们看来,父亲实在是太不值了。</p><p class="ql-block">直到四年前,我才开始审视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这源于一个极普通的电话。</p><p class="ql-block">2016年的一天,老冯打电话问我一件没什么意义的往事,事儿说完了,他告诉我他最近回了石嘴山,坐绿皮小火车进了趟春山,在火车上见到了我父亲,背着一袋米。他说得轻描淡写,又缀了一句说郭叔多大年纪了。我说80岁了。他说有那么大了,不像,你记错了吧,现在儿女记不住老人年纪的实在太多了。不等我说明,他就挂了电话。那么随便,就像捎带的一句话。然而,却是将一块石头撂进我的心里,我的脸火烧火燎的,又恼火又心疼。“孝子都在微信里”,这是我在微信圈里发过的一句话,惹得许多人不高兴,也赢得了不少点赞。是啊,谁真正了解父母的内心呢?</p><p class="ql-block">我回公司交代了一下,就和儿子飞回银川,直赴石嘴山。这次一定要搬走父亲,不行就上硬手段,绑也得把父亲绑走。我甚至打算把那间房子推倒。</p><p class="ql-block">如今都讲这工程那工程的,搬父亲对我来说就是一项工程。政府提倡下海,我远走南方。扑腾了十几年,虽没有大富大贵,也算有些小成,在沿海扎下根来。之后就开始搬父亲。</p><p class="ql-block">搬父亲,我想这是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p><p class="ql-block">之所以说简单,是因为作为国家“一五”时期布局的煤炭、电力、钢铁基地,石嘴山市工业总产值曾一度占宁夏总量的近40%。因煤而兴的城市因煤而困。进入上世纪90年代,随着煤炭市场价格放开和国家对统配煤矿补贴的取消,煤炭企业走入低谷,加之煤炭资源枯竭,空气污染等生态环境问题突出,春山成为国家首批资源枯竭型转型城市试点之一。一时间春山乱糟糟的,我家也搬迁到了大武口。然而,父亲却又回了春山。父亲早已退休,在春山不要说是产业,连个小卖店都没有,他回去做什么?</p><p class="ql-block">搬父亲这一工程从立项开工算起,我不遗余力地实施了十几年。然而,任你说得天花乱坠,父亲却是断然拒绝,岿然不动。儿子感叹:“撼山易,撼爷爷难。”</p><p class="ql-block">事实上这十几年一次次搬迁父亲的过程,我有时候也恍惚了,真的要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搬离故土么?</p><p class="ql-block">“苦下在哪达哪达亲!”</p><p class="ql-block">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搬迁父亲,我们坐在麻黄梁上,我问父亲这个破地方有什么依恋的,父亲看看我说了这句话。</p><p class="ql-block">这句能将戈壁砸个坑的话,我记录在了手机中。对于一个老人,什么是幸福?灵魂有个去处,思念有个去处,想法有个去处,就是最幸福的了。</p><p class="ql-block">然而,我还得把父亲搬走。</p><p class="ql-block">世俗有强大的气场。我抵御不了世俗的闲言碎语,你不能将父母放置在你能力能达到的位置,就会招致社会的纠正批判。</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贰</p><p class="ql-block">春山是贺兰山的余脉。对,就是岳飞《满江红》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贺兰山。“贺兰”一词来自蒙古语,“骏马”的意思。眯着眼睛细看去,贺兰山崇山峻岭的确像一匹扬鬃飞蹄的骏马。贺兰山是宁夏和内蒙的分界线。贺兰山北麓石炭沟,意为产石炭的地方,1941年改名为春山。</p><p class="ql-block">“一五”期间,贺兰山北段勘探出丰富的煤炭资源,春山这里建起了国家十大煤炭基地之一。1958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国家从各省成建制调入大批干部,从全国各大型煤矿抽调了大批矿工。父亲响应支宁号召,成为春山第一批建设者。</p><p class="ql-block">春山在贺兰山深处,山抱着山,沟套着沟。父亲他们是坐大卡车进入春山的,大卡车沿着沙河沟行进,车就像是行进在波滚流翻的水上,颠簸得几乎要翻了,掀起一道尘带就像彗星的大尾巴,不是路况极差,而是根本没有路,大家一个个成了土行孙。</p><p class="ql-block">当时的春山,只一条土街,两边插着彩旗,最醒目的是大红横幅:“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着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几十个人夹道敲锣打鼓,倒也热闹。土街两旁摆放一排洗脸盆,盛满清水,泡着毛巾。大家一下汽车,扑到脸盆跟前洗起来,一脸盆水洗得黄澄澄,就像是从沙沟里刚打出来的。</p><p class="ql-block">父亲环顾四周,整个世界灰沓沓的,春山完全处于蛮荒状态,当时的石嘴山市府核心区大武口还不足3000人。</p><p class="ql-block">忽然有人高喊“郭成——”。父亲顺着声音找寻,大叫“老班长——”。两条壮汉你捣我一拳,我捣你一拳,紧紧拥抱在一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一个山东,一个安徽,从渡江战役打到抗美援朝,是认过兄弟、托付过后事的,后各自转业回乡,哪能想到又都支援宁夏建设来了。</p><p class="ql-block">父亲他们到后的第一项工作不是下井挖煤,而是挖地坑窑。选高于水道的阳坡挖大坑,坑上担檩条,檩条铺上芦苇、芨芨,芦苇、芨芨上压油毛毡,油毛毡上抹泥巴。行走在春山生活区,要时刻注意脚下,稍不留神就会跌进“窑”中了。在“地坑窑”的第一夜,早晨起来门让沙子壅住了推不开,几个人用手刨开了门。石块当枕头,睡了一晚扛得脖颈、后脑勺疼。</p><p class="ql-block">“地坑窑”住了两年后,才搬入石头垒砌的低矮平房。</p><p class="ql-block">这年父亲23岁。</p><p class="ql-block">……短短几年间春山就崛起了,紧接着设市,国家大三线建设春山再次迎来机遇,一批国家的重点建设项目落户山中,至上世纪八十年代,这道天光谷煤矿一个接一个,绵延数十里,号称“百里矿区”,人口有十五六万……</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叁</p><p class="ql-block">进入春山矿区,到处的烂房破屋,只有极个别的房屋有人,风光不再啊,如今所有煤矿都关停,企业全部下山,人口下迁,剩余不足二百人。</p><p class="ql-block">父亲就住在一间红砖瓦房内,屋内简单得让人心酸。</p><p class="ql-block">对于我们的到来,父亲有些吃惊。我们冲着父亲发了脾气,也讲了道理,更讲了外面的舆论。父亲的表情平静甚至冷漠,他的手指在膝盖上弹拨着一首旋律,看得出他根本没听进去。他是很有主见的人,从不为人言论所左右,这个性我太明白了,因此,我们不在乎他听没听进去。我们说完就开始收拾他的东西。房里没几样东西,我们基本全装上了车,就剩下床了,我们想让父亲送人算了,然而四处寻找却不见父亲,一位靠墙蹴着的老汉说找老郭吧,向春山里头走了。</p><p class="ql-block">我们气坏了,把床也抬上了车。床底下露出那个墨绿色雷管箱,上面用白漆喷着“一九六零年”。这个雷管箱在我们家可是有些年月了,箱子一直锁着。我以为雷管箱很重,加之生气,搬起时过于用力,一个仰躺向后倒去,我丢了箱子,双手去扶墙。雷管箱就摔开了,荣誉证书扑了一地。这么大的雷管箱,里面装的别无他物,竟然全是荣誉证书……我们都呆愣愣地看着飘落一地的荣誉证书。</p><p class="ql-block">王师傅忙从车上找来一个尼龙袋子,像装垃圾一样往里装,我和儿子同时惊喝了一声,王师傅吃惊地看着我们。王师傅是朋友的司机,我忙笑着说老王,你别动,我来收拾。儿子说王叔,这可不是一般的东西,怎么能这样粗糙地对待呢?我开始整理荣誉证书,儿子说爸,别动,千万别动,这房间、这陈设、这光线,太有感觉了,我去拿摄像机摄下来。儿子大学毕业,开了家文化传媒公司。</p><p class="ql-block">是啊,大大小小荣誉证书散落一地,有四开大的,有巴掌大的,还有指头蛋大小军功章一样的金色奖章,有塑料皮的,有绸缎皮的……在这间简陋的红砖房里,窗外是贺兰山,窗口扑进清爽的阳光,整幅画面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沧桑。</p><p class="ql-block">我们蹲下来将荣誉证书重新整理进雷管箱。</p><p class="ql-block">儿子说爸,爷爷有这么多的荣誉证书你知道吗?</p><p class="ql-block">我说我知道你爷爷有不少荣誉证书,但没想到有这么多。</p><p class="ql-block">儿子说你也太不了解你爸爸了,爷爷是一部大书啊。</p><p class="ql-block">儿子说一共有238个,摞起来足有三个我爷高吧,别人是著作等身,爷爷是荣誉等身啊。</p><p class="ql-block">我们进春山里去寻父亲。转过一个弯子,听到驴叫声。一位老汉正拿刷子刷着一头驴,槽上还拴着几头驴。几头驴毛色闪亮,笼头都是彩绸绾成。</p><p class="ql-block">儿子问老叔,你喂这些驴做啥?</p><p class="ql-block">老汉说驴吉普,拉游客。</p><p class="ql-block">儿子说驴吉普?</p><p class="ql-block">老汉嘿嘿一笑说就是驴车。老汉指指一间房,我通过窗户往里看,里面放着几辆驴车,不过很洋气,都装有轿子式的彩棚。</p><p class="ql-block">我递给老汉一根烟问旅客多不?</p><p class="ql-block">老汉说还不多,不过慢慢就会多起来,今年比去年多。你们是干啥的?是来设计旅游线路吗,打老郭多问问对着哩,老郭对这里山山沟沟草草木木熟得很,前不久有一帮驴友,失踪了,老郭进山带出来的。</p><p class="ql-block">儿子说老叔,老郭是我爷爷。</p><p class="ql-block">老汉嘿嘿一笑说你爷都快成春山的山神土地了。</p><p class="ql-block">我们顺着石子路往春山深处走,儿子激动地说驴吉普,好策划,谁策划出来的,真牛。</p><p class="ql-block">我说是皮定均想出来的。</p><p class="ql-block">儿子说皮定均,在哪里?得见见这个人。</p><p class="ql-block">我笑说当年皮定均是兰州军区司令员,来这里检查,了解到官兵出行难,特批给连队配发一批毛驴车,战士们热烈欢迎,称“驴吉普”。</p><p class="ql-block">儿子说驴吉普驴吉普,我们公司要组建一支驴吉普车队,拍电影,搞旅游,当然首要的是我们将以驴吉普为婚车。</p><p class="ql-block">转过山水沟,在大脑袋梁上我看到父亲和张叔坐在坡上,就像一对老鹰,披着明媚的阳光。倘若天气晴好,我想世界上没有比贺兰山更纯粹的阳光了。</p><p class="ql-block">张叔是气象老人,似乎一参加工作就在这里,也已经几十年了。</p><p class="ql-block">天空鹰隼高翔,山间岩羊越涧,四周一片静谧,绿皮小火车远远驶来。儿子说别惊动他们,这境、这人、这情……爸,太有感觉了,我有了新的蓝本——我要拍我的爷爷。</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肆</p><p class="ql-block">晚上我开始阅读审视这一雷管箱的荣誉证书。说“阅读审视”不是故作高深,荣誉证书上的文字与装帧设计是最能呈现一个阶段的历史的。</p><p class="ql-block">父亲最早的一个荣誉证书为“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珍贵的是有一张合影照,上面写有白字说第一次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合影,摄于1958年7月。六十年过去了。</p><p class="ql-block">从荣誉证书上看出,父亲还是全面发展的。文体方面的荣誉也不少。打篮球荣誉证书有好几个,父亲曾是矿上球队的主力。当然,因一线劳动赢得的证书占了绝大多数。</p><p class="ql-block">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小喜鹊,造新房,小蜜蜂,采蜜忙,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p><p class="ql-block">这是美术片《小猫钓鱼》的主题歌《劳动最光荣》。那时间电影太少,《小猫钓鱼》这样的美术片大人也一遍遍看。《劳动最光荣》成为父亲的流行歌。劳动的快乐说不尽,劳动的创造最光荣,这句歌词也成了父亲经常吟咏的诗句。他给几个孙子唱歌就是这首。</p><p class="ql-block">劳动就是创造,父亲就是这么认识的。可我们并不这样认识,我们觉得创造跟发明联系在一起,劳动就是干活,怎么能说是创造?父亲说这煤我不挖,它就在地下,你能烧上?这并不能说服我们。我们觉得创造就应该像爱迪生创造电灯、贝尔创造电话那样。</p><p class="ql-block">关于荣誉,老二曾和父亲有一番争论,那时候我们都已参加工作。</p><p class="ql-block">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老二用这句话表达自己的志向。他的志向就是走仕途,通俗的说法就是当官。尤其是刚上班的几年,处室的一个小官僚老给他小鞋穿,对父亲的不争气就颇有意见。</p><p class="ql-block">那是贺兰山的雨季,我家房屋遭雨,我们把所有的容器找出来接一个个漏雨点。雷管箱被雨浸了,父亲打开箱子,找来塑料把证书奖状包了起来。我们第一次发现有那么多的证书奖状。</p><p class="ql-block">窗外响起鞭炮声,是墙挨着墙的老瞿叔升了,住进了两室一厅,正搬家哩,老瞿叔都不用自己动手,双手叉腰指挥着,像是指挥工人为矿上干活一样,就更显出矿长的价值来。</p><p class="ql-block">老二说你拿再多的荣誉有啥用,还不是个卖苦力的,还不如烧了去。</p><p class="ql-block">在矿上那些只要拿过荣誉的,都成了各种级别的领导。父亲荣誉比那些人要多多了,却依然在井下挖煤。我们工作后,发现了这一现实,私下讨论过。显然问题不是出在荣誉上,而是出在对荣誉的价值的认识上,吃亏就吃在把荣誉转化为更为忘我生产的动力,没把荣誉看成上升台阶与资本。老二对父亲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绝望与痛心。</p><p class="ql-block">“多少跟你一起来的矿工都住着两室一厅有厕所有厨房的房子,你住在自建房里,拉屎撒尿在又臭又脏的公共厕所,你方起来我蹲下;人家坐的是小卧车,你骑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到处都响的自行车;人家抽凤凰烟,远远的就一股香味,你抽工字卷烟,呛得人咳嗽闭气;人家坐在办公室里跷着二腿喝茶看报……”</p><p class="ql-block">父亲哈哈一笑:“坐在办公室跷着二郎腿喝茶看报就好吗?”</p><p class="ql-block">我们都大睁眼睛看着父亲,老二说:“坐、坐、坐在办公室跷着二郎腿喝茶看报不好吗?”</p><p class="ql-block">父亲笑笑,走了,老二冲着父亲吼:“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你只是有荣誉的人,人家才是有身份的人。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怎么一个个都争着抢着从井下往井上调……自欺欺人。”</p><p class="ql-block">后来,老二坐了办公室,回来就有些趾高气扬,父亲却长叹一口气说唉,办公室虚头巴脑的,干工作还是要到一线去,踏踏实实地干。老了你就知道了,你当当官那么好当的。</p><p class="ql-block">老二过了知天命之年身体就垮了,酒桌上风光一时,身体垮了一世。父亲八十岁那年,我们去搬迁父亲,父亲在前面走,我还能跟上,老二跟不上了,最后就坐在那里等我们。</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伍</p><p class="ql-block">你父亲的荣誉证书应该三百个不止,陈叔看着荣誉证书说。</p><p class="ql-block">陈叔和父亲都是第一批支宁的,后来做到副矿级,一直管人事。</p><p class="ql-block">开矿之初有些奖励连个荣誉证书都没有,奖的都是实物,比如说搪瓷缸子、竹皮暖壶、烧水壶、脸盆、镜子啥的,荣誉用红漆往上面一写一喷。</p><p class="ql-block">陈叔说荣誉证书你爸哪当回过事,乱丢乱放,大的就往墙上一贴,倒不是把墙壁当成了光荣榜,而是这样墙上的土就不糊衣服,后来,用雷管箱装荣誉证书还是我建议的,雷管箱也是我给找的。</p><p class="ql-block">我笑笑,“荣誉证书你爹哪当回过事”这话我保留意见。有一年过年,往房梁上挂红灯笼,哥哥把这箱子抱过来垫脚,父亲看到,一个砍脖子将哥哥打得趴到地上。老东西都笨拙而结实,垫脚咋了?从那后我们也都知道雷管箱在父亲心中的分量。</p><p class="ql-block">陈叔说:“那时候干活就是下苦力,看看工具就知道了,钢钎、洋镐、铁锨、背篼……煤由人工背上井来。一年多后,煤矿发电机、风钻、小绞车、卷扬机等机械设备才陆续运来。当时包兰铁路尚未通到石嘴山,沿途的公路桥梁、涵洞承受不了巨型采煤设备的重量,设备是走黄河水路运来的。你爸是咱们矿上力气最大的人,这是经过验证的。有一次,局长来咱们矿上调研,坐的是北京吉普。就让你爸和北京吉普比力气。你爸从北京吉普屁股拉住,北京吉普加大马力也动不了。再一用力,将北京吉普抬得立起来,差点搞出车祸。”</p><p class="ql-block">“一窍不得,少挣几百。别看就是个挖煤,光有劲是挖不过别人的,你爸很聪明的,要有知识肯定是个发明家,他掘进有逆茬、顺茬一套经验,就是不一样,他一锹能掘下一车煤。”</p><p class="ql-block">“你爸干活不惜力,一人背两个人的煤量,不少背一锹。你爸有一句话:干活干活,干着活着。那时候的奖励单纯,谁能干就奖励谁。”陈叔说,“要说荣誉也是一份收入,你家日子苦焦啊。”</p><p class="ql-block">我家的苦焦日子我当然是经历了的,事实上我家苦焦的历史是春山最初的建设者共同的历史。这需要从春山建设之初的现实说起。</p><p class="ql-block">婚姻大事,春山最初的建设者的婚姻真的成了大事,女性少之又少,有的在老家娶了老婆带到矿区,有的在矿上就地娶媳妇成家,煤黑子,能挣钱,娶媳妇,当过年,来春山的盲流女性不少,目的就是嫁个矿工,矿工也想着把老家的亲戚姐妹带到矿上,嫁个矿工,改变命运。</p><p class="ql-block">父亲的婚事就是这样解决的,不过他和母亲一见钟情。</p><p class="ql-block">1960年的一天,周生泰对父亲说你去车站替我接个人,快去,是我妹妹,打电话来说已到汽车站。</p><p class="ql-block">周生泰后来成了我的舅舅。</p><p class="ql-block">有舅舅的撮合,父亲和母亲很快就进入了恋爱状态。舅舅给父亲顶班,让父亲陪母亲。母亲到春山的第三天,绿皮小火车通了。父亲当大兵时就坐过火车,母亲却没坐过火车,太激动了,父亲带着母亲坐火车,吃大面包、红烧肉;坐在山坡上看绿皮小火车况且况且由远及近,由短变长,再由近及远,由长变短,乳白色蒸汽升向天空化成白云;晚上看火车的灯光像关公手中的大刀在山梁谷壑间劈出光的峡谷,壮观得很……绿皮小火车成了父母之间爱情的载体。</p><p class="ql-block">房子问题就迫在眉睫了。</p><p class="ql-block">矿区自建房当时已形成几处村落,父亲不想在那几个村落里建房。自建房都是依山势选取半坡建造(坡根会遭山洪灾害,坡顶则遭狂风侵卷),围绕房屋圈出一个阔绰的园子。要知道园子对于这些一工多农的家庭,那是生活的保障基础。一是种植小白菜、葱、萝卜、土豆、西红柿、辣椒等蔬菜,院墙边种上一圈玉米,还有南瓜藤从菜园一直拉丝爬上房顶。一家人的吃菜问题就解决了。一是可以搞养殖,养猪、羊、鸡、鸭、鸽子什么的,苹果、梨、杏、枣各种树零星栽种几株,小院里一派田园景象。</p><p class="ql-block">已形成的村落平坦的地方已让先建者占走,父亲就想开辟一个新村落。他和舅舅、老班长叔商量,三人决定同时建房。</p><p class="ql-block">自建房建起来,就像催婚剂,舅舅和老班长叔相继都有了对象。</p><p class="ql-block">月牙湾后来成为几个最大的自建房生活区之一,居住的人汇集了十几个省的人。这种汇集首先是特色饮食的汇集。东北人的乱炖,河南人的包子,江浙人的煲汤,陕西人的肉夹馍,宁夏人的羊肉……逢到过年,邻居互相登门,常会吆喝一顿年夜饭,一家一道菜,二十多个省(市区)二十多道菜,年味真浓啊。</p><p class="ql-block">我家在月牙湾一住二十几年,我们兄妹都是在这里出生的。那年矿上建了工人新村,父亲分得一套住房,可是太小,我家七口人,住进去憋屈,重要的是搬到工人新村,生活就难以维持了。父亲只能放弃了,没有搬去工人新村。</p><p class="ql-block">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矿上为改善矿工家属的居住条件,陆续建了一批砖混结构的楼房供职工认购。那时间我们兄妹都参加了工作,家里没了负担,这才交了房款,搬进了七十平方米的楼房。后来棚户区改造,沐春园、一棵树新苑、继红新苑等相继开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陆</p><p class="ql-block">儿子做了一个装帧华美的荣誉册,印刷出来后,他替爷爷摆了一桌,让爷爷请朋友坐坐。</p><p class="ql-block">很多荣誉证书原件纸张粗糙而脆干,都折得裂口,经不起“翻阅”了。儿子想得真周到,不但印刷了纸版荣誉册,还做了电子版的。</p><p class="ql-block">父亲用流行的话说很低调,不同意孙子的做法,一再推脱,然而,隔辈亲,面对孙子的纠缠,哪个爷爷能坚持得了自己的原则呢?</p><p class="ql-block">我是不能参与宴请,父亲明确对孙子表示过。父亲说他有他的朋友,我有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见到他会不自然的。我也没打算去。可是,正好朋友叫吃饭,就在隔壁雅间。从窗口看进去,三十个座的大桌坐了个满满当当,除了老矿工,几乎都是石嘴山的社会名人。这些人父亲应该是在各种表彰会上认识的。</p><p class="ql-block">父亲有五十多个荣誉证书是他退休后从社会上赢得的,有义务植树的,有见义勇为的,有助人为乐的。最近的一张荣誉证书是2018年植树节颁发的“义务植树奖”。</p><p class="ql-block">后背被人拍了一巴掌,我回头一看,是王富国。我和他握手,他甩着双手上的水滴,说上了个厕所,手湿着哩。</p><p class="ql-block">父亲跟王富国是在石嘴山市表彰大会上认识的。王富国退伍后,成了出租车司机。2007年,一位乘客将13万元现金遗落在车上,王富国多方寻找终于找到失主,拒绝了1万元谢金。2010年冬,王富国从星海湖中救出一个男孩,自己却足足卧床了两个月。王富国和父亲都是军人出身,这让他们走得很近。</p><p class="ql-block">饭店的电视里正播放着一个旅游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很动情。“这是一列已经运行了五十年,具有纪念意义的列车。呼吸着植被渐渐恢复的贺兰山带来的新鲜空气,感受着老建筑的独特魅力,这样一个当年因煤而生的矿区小镇,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独具魅力的工业旅游景区,希望你们也坐着慢悠悠的绿皮小火车,来一次‘时光之旅’……”</p><p class="ql-block">王富国看着那列穿越在崇山峻岭间的绿皮小火车,眼睛闪烁着光芒,他说,父亲和朋友们正在商讨坐绿皮小火车进山,想去看看渣台削坡、矿坑回填、铺上黄土后,撒上的草籽长得如何。</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湖边岔路</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周蓬桦</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如果事情不出意外,按照正常的路线图运行下去,当然会是一个大团圆的场面——按照合同程序一步步走完,到秋天房产竣工,人们会从开发商手里领到一把亮晶晶的钥匙,然后对房子进行一番装修,接着自然是乔迁之喜,最后完成开发商与业主的双赢之旅——那个时期的房地产业真是火啊,火到垒个鸡窝也能卖上一个天价。</p><p class="ql-block">  但在美丽的湖畔小区建设工程行将竣工之际,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在故都上空迅速传播,震破了人们的耳膜:大名鼎鼎的开发商万三木携款跑路,逃到了境外。</p><p class="ql-block">  而据说在此之前,他的妻子和女儿早已移民国外多年,万三木不过是利用洽谈项目的出国机会,实现了一家人的团圆梦而已。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还没被实锤。</p><p class="ql-block">  业主们手持一纸合同,纷纷集结在售楼处,愤懑之声鼎沸。而在不久前还人满为患的售楼处,已经铁门紧锁,那些花枝招展笑脸盈盈的售楼小姐们,连同她们身上散发的香水气息一道消失殆尽。</p><p class="ql-block">  一项工程的资金链一旦断裂,将难以为继,建设被迫停工。人们发现,到了夜晚,数日前湖畔还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消失,施工作业的灯盏次弟熄灭,悬浮半空的脚手架像一副副残存的骨骼。不可阻挡的事实是,这里将出现一片新的烂尾建筑。</p><p class="ql-block">  万三木的跑路让业主们梦想破灭,损失惨重,不少业主非但自己购买了湖区的房子,还拉上了七姑八姨,如今只能承受亲友随时爆发的责难,有的人甚至暂时拉黑了亲友的手机号码,以求得片刻的安宁。</p><p class="ql-block">  他们百思不解,在故都小城,一向口碑还不错的万三木,怎么会是个骗子呢?冷静下来,人们开始设身处地为万三木着想,觉得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因为跑路这件事,与他平时的言行和人设极不吻合。</p><p class="ql-block">  业主们在不久前,还受邀前往万三木的公司,听取了万三木的一场规划与战略讲座。偌大的会场,一千多个位置座无虚席。万三木娓娓道来,头一次向世人诉说他充满艰辛的奋斗史。人们鼓掌欢呼,课堂效果反应强烈,说听了万总的讲座,有一种醍醐灌顶脑洞大开的感觉,时代需要万三木这样有前瞻目光的企业家,这样的复合型创新人才多多益善,云云。在讲座上,万三木向人们高价销售他的讲座系列,竟然被“洗劫”一空——用“洗劫”二字形容当时的场面,并不为过,因为负责登记收银的姑娘,忙得晕倒了,被人掐了十几秒人中后才苏醒过来。</p><p class="ql-block">  而万三木表情淡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没有流露丝毫傲骄之色,呈现出沉稳平静的气质。这验证了人们对他的心理期待值:他是个有理想情怀和远大目标的人。</p><p class="ql-block">  在那一个时期,只要打开电视,人们就会看到企业家万三木出席各种助学义捐和献爱心的场面镜头,以及他西装革履,在与某个外商签订大单生意后举杯相碰的画面——那一刻半盏红酒在高脚杯中轻轻荡漾,美妙的碰杯声溢出了画屏之外。</p><p class="ql-block">  故都最繁华的商场的巨大外宣电子屏幕上,每天滚动式播放着万三木公司的大型广告,其中有一个特写镜头格外醒目——万三木迈着矫健的步伐从远处的湖畔走来,身后跟随着他带领的团队,看上去这支队伍生机勃勃、意气风发和斗志昂扬。镜头缓缓放大,一个低沉的男中音自口中吐出一句话:“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是杜甫名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句子,让人听了觉得既有文化,又有内涵,还给人一种肩负使命的责任担当感。万三木目光坚定,透着一丝正义之气,其口齿清晰、略带磁性的标准普通话,也给人留下一种潇洒干练、可资信赖的人设印象。</p><p class="ql-block">  很快,无论电视报纸还是广告屏幕,有关万三木的一切宣传信息均被撤销,人们再也看不到万三木的半点消息,他在故都经营多年的公司宣布破产,只留下几个财务人员协助处理后续事宜。头几日,警车和人马一拨又一拨在公司楼下聚集,出入那里的人员面部表情显得庄重而又严肃,办案人员加班加点,连续熬了十几个通宵。这样折腾了好几个月,公司大楼被打上了封条,经过一番评估拍卖,公司大楼很快易主,变成了一家小公司的办公场所。生活又按照本来的速度向前延伸,时光之手准时掀动一页页日历。</p><p class="ql-block">  至于湖畔小区的业主们,陆续获得了一些象征性补偿,那是大楼拍卖的钱和一些实物用品,离他们的付出相距甚远,有的人仅仅得到一台八成新的电脑,有的人则得到两张办公桌椅。</p><p class="ql-block">  人们在湖区派出所办理补偿手续时,听到警方郑重承诺,一旦万三木归案,将把补偿款落实到位。一听说“归案”二字,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大声反驳:“什么什么?他万三木都跑到国外去了,还能回来归案?哼。”</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  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警察出面,耐心解释,说了一堆道理,也摆了一堆事实,大意是当一个人犯下罪过,跑到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罪犯,早晚都会落网,警方已经与国际刑警沟通,罪犯只有伏法才是其唯一的出路。</p><p class="ql-block">  “天网恢恢,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p><p class="ql-block">  警察有坚定的信心,十分肯定地认为万三木会幡然醒悟,并主动回国投案自首。然后,那位警察又列举了一些众所周知的案例,都是一些做过坏事的人最终难逃法网、遭受惩罚的鲜活桥段。警察掰着手指头数落:“比如某某,某某某——”</p><p class="ql-block">  “嗯,同志们哪,对于大家的遭遇,我很理解,对跑路行为也很气愤。但我们要相信一条真理,只有一辈子做好人,才会吃得饱睡得安稳,到老了才会得到好的福报。”警察用一段鸡汤式的人生哲理结束了谈话。</p><p class="ql-block">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的心获得了不少宽慰,好像一件皱巴巴的衣服,被一把电熨斗给熨平了。在一瞬间,人们对这个警察产生了莫名的好感,纷纷加了他的微信,警察说:“我姓邢,大家叫我‘邢警官’好了。以后有事及时沟通,我们会尽力帮助解决。”</p><p class="ql-block">  人群中,有个身穿蓝工衣的大叔忽发奇想,说:“邢警官,俺和您商量个事儿,成不?”</p><p class="ql-block">  邢警官态度和蔼:“老师傅,不用客气,您有事尽管说。我们尽最大努力为大伙排忧解难,做好工作。”</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眨了眨眼,若有所思:“不瞒您说,邢警官,他万三木跑路这件事一出,大半年过去,俺到今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儿。俺是铁路上的退休工人,干了半辈子扳道岔,这一带整个货运铁路专线上的油罐车都听俺指挥,可做梦都没想到,人老了老了,还会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儿——这就好比扳道岔,一竿子把自己扳到了沼泽地!倒霉啊!”</p><p class="ql-block">  邢警官用纸杯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蓝衣大叔,说:“老师傅,不要着急,慢慢说。嗯,我做个笔录。”</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傅接过水杯,向邢警官礼貌道谢,邢警官铺开纸笔,记录着蓝衣大叔的每一句话。业主们站满了办公大厅,蓝衣大叔又沿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倾诉了一番,最后提了一个要求,说:</p><p class="ql-block">  “邢警官,那天俺到小区里转了一圈儿,看到俺家摇号的那幢楼已经基本竣工了,就是差一些配套设施,如果通上水电、装上门窗,就能将就着住人。俺当时就想啊,既然这房子是俺花了钱购买的,放在那里风吹雨淋的烂尾下去,让人心疼啊!您知道,俺现在和老伴住的是铁路南桥洞子旁边的一间出租房……邢警官,俺就想问问,能不能让俺搬进去住?俺有购房合同,俺家的房子是9号楼3单元401……”</p><p class="ql-block">  邢警官做笔录的手突然哆嗦了一下,停止了做笔录。他抬起头来,目光充满了同情与关切,从内心涌上一股复杂的热流,难过的意绪掠过心头。不知怎么的,蓝衣大叔的形象,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离世多年的父亲——那说话的腔调,那紧锁的眉头。他想起贫穷的故乡小刘庄,想起小时候父亲在春节给了他一元压岁钱,他放在枕头下整整半年舍不得花掉的往事。面对受害者们提出的问题,他也无能为力,但他叮嘱自己在任何时候都持有一份耐心和耐烦,在态度上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这些无辜的业主。针对蓝衣大叔的要求,邢警官没有一口回绝,也没有把问题踢给房管部门了事,而是采用了一个折中的回答,他说:</p><p class="ql-block">  “很抱歉。房子没有经过验收,住进去是有危险的。这样吧,针对大家今天的诉求,我向领导做一下汇报,大家回去等候消息吧。我们尽最大努力解决问题。”</p><p class="ql-block">  说着,邢警官目光投向蓝衣老师傅,道:“啊,对了,老师傅,请您留个家庭住址,我们以后方便联系。散会。”</p><p class="ql-block">  当天晚上,一辆警车驶向铁路南桥洞子附近,红色的警灯在一片破旧的民房前闪烁。原来,这里是一个城中村,有一部分房子已经拆迁,残墙与瓦砾随处可见。邢警官带着一位年轻的警察来到蓝衣大叔家里,邢警官在街头店铺买了两串香蕉、一桶花生油和一箱牛奶。对于邢警官的突然造访,蓝衣大叔感到微微吃惊,有些措手不及,他搓着两手,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在老伴的一再提醒下,他才慌忙打开炉灶,烧水沏茶。邢警官摆手制止,说“大叔,不用客气。我们刚吃过饭,不喝茶了。”他由“师傅”改口叫大叔,在感情上更亲近了一些。他环视四周,内心泛起阵阵酸楚,狭窄的房间只有十几平米,屋内堆满了杂物,客厅、卧室与厨房空间共用,窗户紧闭,空气得不到流通,室内散发一股烂青菜的味道。蓝衣老大叔解释说,自己原本有一幢单位分配的福利房,两年前给儿子当了婚房,现在租住的房子是临时周转一下。怎料,这场突然的变故打乱了整个家庭的计划,让他的精神失去平衡,晚年陷入莫名其妙的窘迫境地。</p><p class="ql-block">  “大叔,以后有什么事儿,遇到什么情况,可以给我打电话。”</p><p class="ql-block">  邢警官觉得大致掌握了一手资料情况,便起身告辞。蓝衣大叔送出门外,望着警车消失在路口拐弯,才缓缓地走回家中,他在心里反复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p><p class="ql-block">邢警官觉得大致掌握了一手资料情况,便起身告辞。蓝衣大叔送出门外,望着警车消失在路口拐弯,才缓缓地走回家中,他在心里反复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阴雨过后,秋天来临,地上铺满了黄色的叶片。按照购房合同,秋天是交房期,现在业主们只能面对一片烂尾楼望洋兴叹,但日子还得过下去。这天早晨,蓝衣大叔照常到桥洞子附近的小菜市场买菜,在菜摊前遇到了一位湖区业主,也是六十开外的老者,他满头白发在人群中格外耀眼,极容易辨识。他们在湖区维权时多次见面,偶尔也会打个招呼,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蓝衣大叔原打算装没看见他,想与其擦肩而过,因为他不愿意与人谈起湖畔房子的话题,虽然经过邢警官一番安慰,他的心已经渐渐恢复平静。可白发老者似乎眼力不错,远远地就看到了他,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哎——哎——”,还向他伸出手来。蓝衣大叔感到一阵尴尬,只好仓促地与之握了一下手。</p><p class="ql-block">  互相寒暄过后,白发老者问:</p><p class="ql-block">  “老哥,你最近去看过湖边的房子没有?”蓝衣大叔木讷地摇摇头,说真的,他不想谈及这个话题,这不让人愉快,但没办法回避。</p><p class="ql-block">  哪知白发老者把脚一跺,说:“哎哟,老哥!已有不少业主搬进去住了,这些人可都是听了你的提议后住进去的哇。”</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闻讯,大吃一惊,嘴巴张得老大。他定了定神,故作平静,问:“邢警官知道不?这房子没经过验收,不能住人吧?”</p><p class="ql-block">  白发老者说:“邢警官应该不清楚这件事儿。对了老哥,你可不要多管闲事哦,否则,那些入住的人会怪罪你的。”</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的心一阵慌乱。他仓皇点头答应,表白自己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再者说了,房子是业主交了钱的,原本就是业主们的私有财产,他们有权利对之进行处置。此刻,让蓝衣大叔感到慌乱的是,他早就有入住湖畔小区的欲念了,只是碍于邢警官的情面,一直没有行动。自己半生为人厚道,是个守规矩的人,没想到其他的业主根本不听这一套,早早地成了湖畔的新居民,在湖畔新居点燃了通往未来幸福的炉灶。</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匆匆与白发老者告别,回家后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老伴讲述了一遍。老伴也很是惊讶,急切地说:“老头子,你去看看是啥情况,如果那里有人居住,咱也可以搬过去。那里是咱的家呀。”</p><p class="ql-block">  用过简单的早餐,蓝衣大叔穿上那件蓝工装,坐上了通往湖畔的公交车。故都不大,方圆不过百里,坐四五站路就到了湖畔,蓝衣大叔一进湖畔小区,就发现了诸多变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某一幢楼房的阳台上晾晒的衣物,还有不知从哪里响起的一声闷闷的咳嗽,说明这里是真的有人居住上了。但整个小区气氛比较压抑,给人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四周弥漫着一层暧昧色彩。这就对了嘛,鉴于目前的局面,业主们毕竟不敢大张旗鼓地入住小区,好比老电影中的鬼子袭击,只能“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这和乔迁之喜之类的词汇沾不上边。</p><p class="ql-block">  整个小区,大体是静静的,没有孩子的嬉笑与吵闹声。这些悄然入住湖区烂尾楼的人,应该和蓝衣大叔的情况相似,大多是中老年人,为了能住上新房子,他们搭上了大半辈子的积蓄,于心不甘。蓝衣大叔顺利地找到9号楼3单元401室,腿脚麻利地上楼——那是属于他自己的门户,房号早已熟记在心,老伴曾拿话讽刺他,说“你呀,即便患上老年痴呆把自己的名字忘了,也不会忘记湖区的楼房号,嗬嗬。”说得蓝衣大叔脸上泛起一阵羞臊,火烤一样地微微发烫。</p><p class="ql-block">  令蓝衣大叔感到惊喜的是,他的家已经安装好了简陋的门窗,黄色的木门也没有上锁,只是历经几个月的风雨剥蚀,门框周边有些污渍斑斑了。他用力把门推开,随着一股发霉的潮气扑来,呈现在眼前的是宽敞的客厅,旁边依次是大大小小三间卧室,其中两室朝阳,阳台面积也不小,足够种草养花搭狗猫窝子的。而往里,是结构合理的卫生间和厨房……看着看着,蓝衣大叔不禁悲从中来,老泪纵横,蹲在客厅的水泥地板上抱住头,呜呜地大哭起来。哭了一阵子,蓝衣大叔擦干眼泪,快步下楼,他已经在心里决定了一件事:马上搬家。</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回到出租屋,和老伴商量了一番,带上简单的锅灶和一些随身生活用品,叫了辆三轮车,悄然潜入了湖畔小区。迁入小区的头一天晚上,暂时没有床榻,便搭了个简易的地铺睡觉,有一种时光倒流感,这让他想起年轻时在大西北,住地窝子的情景。当他和老伴在地铺上躺下来,听到远处的湖畔隐隐地传来阵阵水波声,伴随着夹杂的秋天的清爽气息在房间弥漫开来,他觉得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对着天花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蓝衣大叔起了个大早,顺手抄起一把大扫帚,把楼下的空地进行清扫。他忘了这里是一片未经验收的建筑工地,除了秋天的落叶,遍地都是碎石子和施工垃圾,经过夏天的雨水浇灌,野蒿疯长高过人头,流浪狗和野猫在其中寻欢作乐,吱哇乱叫。蓝衣大叔实在看不过眼去,收拾了整整一个上午。然后,他悠闲地背起手,到小区外的湖边走了一圈儿。由于心境大变,蓝衣大叔看什么都很顺眼,他觉得湖边的景色真是太漂亮了。湖畔广场的太公塑像威风凛凛,湖岸边蹲守着许多垂钓者,白鹭在水中站立,野鸟在水面上翻飞,给人一种水天一色、岁月静好的诗意画面感。在观湖的路上,蓝衣大叔的脑海里不时回旋着一句流行的话,叫作“痛苦也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好!”他瞬间对生活又充满了信心,打算今后好好地生活,脑子里又谋划出一些新的规划蓝图。</p><p class="ql-block">  然而,蓝衣大叔居住湖畔不到一周,诸多问题很快便暴露出来:首先,小区通不上电,夜晚黑咕隆咚,业主们只能秉烛照明,窗口透着隐约的微光,像是生活倒退了好几个时代。这对于曾经在年轻时吃过苦的老年人而言,马马虎虎还能对付,但手机、电脑、电视等一切电子设备都需要充电吧?在当今,长期脱离信息接收会退化成傻瓜。再就是水源,做饭洗衣洗澡哪一样离得了水呢?但住在这里只能提着水桶到湖畔取水,取一次水绕一千多米的路程,打个来回累得气喘吁吁。时令已至深秋,接下来的日子会更难熬,因为没有物业打理,自然也就通不上暖气,湖区的气温比城里要低得多,到时候不被冻成冰棍儿才怪。这些困难真实而又具体,时时刻刻地压迫着他们,无法逃脱。想到这一点,蓝衣大叔几天前的好情绪渐渐冷却,被扎心的现实所替代。他突然意识到搬到湖区的行动,考虑太欠周到,既冲动又冒失,根本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做出的决定。他责怪自己图一时之快,把邢警官的嘱咐抛在了脑后。事实正是如此,当一些困境渐渐显现,如果没有切实体验,局外人根本想象不到——你看吧,无论一个人在任何环境下生存,照明饮水取暖是最基本的条件,这上不来下不去的局面,不是长久之计。</p><p class="ql-block">  他和邢警官好久没有联络了。有好几次,他想打个电话讲述一下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却又感觉难以启齿,因为他做这件事是瞒着邢警官的,邢警官对他这般关心体贴,把自己当成亲人一样对待,而他呢,一个多月过去,他再也没见过邢警官,甚至没有给邢警官打过一个电话,这不符合他平时的为人。他心想,自己是个国企退休老头儿,邢警官工作那么繁忙,如没有什么急事,就尽量不去打扰他。</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日子,他闲得无聊,搬一个马扎子,坐在阳台上听淅淅沥沥的落雨声,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有几次,他想给邢警官拨打一个电话,其实没什么事要说,只是问个好,报个平安吧,却发现手机已经断电好几天了。老伴说,我回市里一趟,找个地方充电去,顺便买点吃的东西。他知道老伴有风湿性关节炎,腿脚不灵便多年了,除了要倒垃圾,基本上一天不下楼。蓝衣大叔摆手制止,说:“还是我去吧,你烧壶水,唉……”</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言毕下楼,径直出了小区,他舍不得打出租,走了好远的路,穿越湖心桥,到了湖对岸去等公交车。公交车见站即停,晃晃悠悠了半个小时才到市区。他先是回到出租屋,给手机充了电,习惯性地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电视剧,突然觉得一直不屑于看的电视剧那么好看,一口气看完了两集。一直厌恶的出租屋,竟然散发出一股亲切气息,虽然空间不大,但生活起来比较方便,屋内的任何一个物件,都勾起了他心里的五味杂陈。最后,他长叹一声,按照老伴的吩咐,到超市买了一箱方便面、一颗大白菜和一袋洗衣粉、两块肥皂,踏上了返程。</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拎着一包东西,匆匆返回湖畔小区,额头已经热汗涔涔。经过今天这一番折腾,他在心里叫苦不迭,认为这样的生活太不便利,尤其不适合老年人的身体现状,遂产生了搬回出租屋的念头。他决定和老伴说出心里的想法,哪怕明知道会挨一顿责骂。</p><p class="ql-block">  “唉,人得认命……认命吧,我投降。”他嘟哝着,一边擦汗。</p><p class="ql-block">  历经一波三折的蓝衣大叔打算就此向命运妥协、承认彻底失败,而事情却又出现了反转——就在蓝衣大叔走到楼道口,准备上楼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p><p class="ql-block">  “哎,回来了?”那人主动朝他打招呼,口音是本地土话。</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诺诺应答。他太疲劳,以至于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嗯,去市区跑了一趟。”</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来到小区后,在小区楼下偶尔会遇到一些业主,因为同样的苦楚,彼此心照不宣,见了面礼貌性点头,或不冷不热地打个招呼,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认同感。故而,都不想往深处聊,害怕诉说起来刹不住车,局面将不好收拾,全是“负能量”。</p><p class="ql-block">  那人却说:“是不是找地方给手机充电去了?呵呵。”</p><p class="ql-block">  “嗯,是啊,您怎么知道?”蓝衣大叔警惕性一向很高,以为自己遭遇了跟踪“监控”,不由一怔。“难道您认识我不成?”他停下脚,回头看了对方一眼,发现那人是一位长须飘飘的半大老头,身上的服装颜色特别,像是一件绛紫色的僧衣,通体散发一股仙人的味道。蓝衣大叔又狠狠地打量了那人一番,见其面相和善,瞳仁纯真明亮,一口烤瓷牙雪白无瑕,心下稍安,觉得他不像坏人。</p><p class="ql-block">  僧衣人似乎知道他的戒心,捋一下在风中飘荡的胡须,哈哈大笑,笑得肆意坦荡,笑声扩散开来,整个小区的楼房都在颤抖。笑毕,他摇摇头,说:“老哥,算我们有缘分,老话说富帮富,穷帮穷——以后手机充电到南楼去充!”说着,一双手伸了过来,紧紧握住了蓝衣大叔。</p><p class="ql-block">  然后,僧衣人双手合十,飘然而去。</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一脸蒙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上楼回家,把刚才的一幕对老伴唠叨了一遍,老伴似乎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说:“哎哟,那天我下楼倒垃圾,像是听到有人说去南楼充电去了,看样子人家邻居间都互相熟悉哦,就你一个笨人关门朝天过,和人老死不相往来,这辈子无论吃多少亏也不开窍。”</p><p class="ql-block">  老伴一番话,数落得蓝衣大叔有些羞臊。这是老伴的一贯风格,动辄就爱上纲上线,屁大点事扯上前半生,这是没文化没素质的表现。无奈之下,蓝衣大叔也有反思,觉得自己这一生性格太耿直被动,说话太冲,时常得罪了人自己还不清楚咋得罪的,如今人到老了,能聊得来互相惦记的老伙计没剩下几个,他瞬间涌上来一种人生暮年的挫败感。老伴原本还想继续数落下去,看他脸色铁青,便收住了口,急忙倒了杯水给他。过了一会儿,蓝衣大叔情绪稳定下来,他起身穿上马甲,还用湿毛巾擦了把脸。老伴问:“你干吗去?”他回答说:“去南楼看看是什么情况。”说着,伸手拉开了屋门,一阵清秋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清理了屋内的潮闷与污浊气息。</p><p class="ql-block">  穿越几幢楼,蓝衣大叔终于找到僧衣人的单元楼号,发现僧衣人住在小区西南角的一楼,面积不小,宽敞的四室两厅,还带个种菜的院子。僧衣人见蓝衣大叔进门,很是热情,把他让到客厅的沙发入座。僧衣人持一把大铜壶,往碗里倒了一杯白色黏稠的饮料,香气飘出来,直冲鼻头。见蓝衣大叔拘谨狐疑,豪爽的僧衣人哈哈大笑,说:“这是正宗的内蒙奶茶,老哥你品品。”蓝衣大叔头一次喝奶茶,小心地端起碗,凑到嘴边呷了一口,奶茶是咸味的,这颠覆了他对内蒙大草原奶茶的想象,此前的认知中,奶茶应该是甜甜的味道。蓝衣大叔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怎么会是咸的?”僧衣人听了,哈哈大笑,说:“老哥,在俺大草原,牧民们喝的都是咸味茶,这是内地人与草原人的区别。”屋内响起一片讪笑。</p><p class="ql-block">  令蓝衣大叔感到惊讶的是,僧衣人的家里聚集了六七个人,他从中一眼就认出了上次在菜市场遇到的白发老者,就客气地互相打了个招呼。其他人,是一些面熟眼花的小区业主,还有一些完全陌生的面孔。这些人有的是来给手机充电的,有的则是串门儿闲聊的,话题上天入地,似乎没有边界。蓝衣大叔心想,依照僧衣人的豪爽性格,到哪里都会招揽聚拢旺旺的人气,这一点可以确定。自己生来没有人格魅力,是铁路行业的普通一兵,只能望尘莫及地羡慕了。可他究竟是哪里人呢?如果是内蒙草原上的汉子,为何又操一口故都土话,看他的衣着吧,似乎很有佛缘,但室内的炉子上,却分明炖着一锅热气蒸腾的羊排。更加奇怪的是,他家居然通了水电,难道他家的房子是提前验收过了不成?搞不懂。由于头一次来做客,还在客套阶段,蓝衣大叔也懂规矩,不便过多打问。忸怩之下,啃了两块炖得软烂的羊排,喝了两碗咸味奶茶,还喝了一杯内蒙“套马杆”高度白酒,胸腔里像着了火一样呼呼作响。整个过程气氛友好愉快,众人有说有笑,每个人心里都热乎乎的,似乎一盏熄灭的残灯被点燃拨亮。</p><p class="ql-block">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在这样的气氛下,蓝衣大叔打消了重返出租屋的念头。</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老伴看到他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脸上也露出喜色,忽然闻到酒气,老伴又有些生气,说:“你不是戒酒了吗,咋又喝上了?”蓝衣大叔说:“就抿了一小口。”他又一五一十地把经过说给老伴,老伴听了,就不再责备了,觉得老头子传达的信息很重要,让人心里踏实。瞧这些业主是咋生活的?人家遇到了同样的委屈和困难,不也活得乐呵呵的!生活的坎,咬咬牙就抗过去了,顺心的日子还在后头,俺们也该振作起来。</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又乘车回城,因为僧衣人烧制的羊排太香了,简直香到了牙根里,根本没有吃够,似乎到嘴里就融化了。他要重温一下羊排的味道,美美地饱餐一顿。就到菜市场上秤了三斤新鲜的羊排,回来和老伴一道收拾了一番,放了葱姜大料,炖到砂锅里。炖到半夜,用筷子朝羊排插了插,熄了文火,才放心地入睡。</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羊排出锅端上餐桌,蓝衣大叔急忙挑出一块,边品边念叨:“是差点事儿……”又尝了一口,摇头。“啧啧,做法应该没什么问题,可味道咋差这么大呢。难道是羊排进货渠道不对?”好歹吃饱了早餐,蓝衣大叔就忍不住给僧衣人打了个电话,求教羊排的炖法,他听到僧衣人的大笑声从话筒那端传来:“哈哈!老哥,我炖的羊排好吃吧!你啥时候过来吧,我把烹饪方子抄给你一份。”见僧衣人如此爽快大方,蓝衣大叔高兴坏了,对着手机说:“我马上过去。马上。”</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四</p><p class="ql-block"> 经过几番讨教,蓝衣大叔终于做出了接近达标的美味羊排。为此,通过僧衣人的关系,蓝衣大叔订购了两砣草原羊排和黄膘牛肉。原来,那是地道的草原做法,为保持原汁原味的口感,几乎不加什么作料,用清水煮熟,调一碗新鲜的韭菜花做蘸料,吃一头洋葱,啜一口烧酒,蓝衣大叔吃得酣畅淋漓,也颠覆了他对美食的认知——同样的食材,做出来却味道大相径庭,这正是世界的美妙之处。他如法炮制,又用同样的烹饪方法做了一次牛肉,仍然比较成功,受到了老伴的首肯,十分难得地朝他竖起了大拇指。蓝衣大叔心里泛上一丝成就感,又有些不好意思,憨厚地笑笑:“都是师父指导得好。”</p><p class="ql-block">  素来懂得感恩的他,觉得应该感谢一下僧衣人,就悄悄地回了一趟市区,到出租屋的床底下取了一瓶珍藏30多年的山西老汾酒,打算送给僧衣人,表示一点心意。蓝衣大叔知道僧衣人人缘好,家中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串门人,他怕别人看到了多想,编排闲话。天傍黑,蓝衣大叔就套上一件宽大的工装,把老汾酒拿毛巾包起来,揣到怀里,打着饱嗝下了楼。</p><p class="ql-block">  果然不出所料,好客的僧衣人平日里都是敞开着屋门,颇具特色的高嗓门,笑声朗朗,老远就能听到。蓝衣大叔进门,有些尴尬地找个位置坐下,一只手却紧紧地护着衣服里鼓囊的部位。一杯热气蒸腾的奶茶端上来,蓝衣大叔本能地伸手迎接,结果一松手,怀里的东西从衣服中滑脱出来,在地上滚动,滚出好远。僧衣人看到地上有个用毛巾包裹的东西,急急地问:“老哥,这是干嘛?是手雷还是炸弹?”</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脸涨得通红,说话语无伦次:“啊,啊……是酒……我藏了三十多年了,拿来给师父品尝品尝。”</p><p class="ql-block">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都在心里明白了几分,有人便知趣地站起身:“哟,你们有事吧?俺回避一下。”一边做出要离开的架势,却被僧衣人一把拉住。“莫走,烀牛肉马上出锅,大家一起尝尝老哥窖藏的好酒!”</p><p class="ql-block">  聪明睿智的僧衣人,就这么巧妙地把蓝衣大叔的尴尬给化解掉了。众人领略了僧衣人的机智幽默,随机爆发一阵哄笑。</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僧衣师父留众人吃了烀牛肉,喝光了蓝衣大叔的窖藏美酒后,又取出一瓶65度的北大荒,喝了个不亦乐乎。尽管蓝衣大叔晚饭吃得很饱,但落座后仍然不由自主,竟然喝掉了四杯白酒,创下了退休后酒量的纪录,说话舌头有点大。奇怪的是,他居然声称自己没有醉意,头脑还清醒得很,明白得很。</p><p class="ql-block">  僧衣人向人们谈起他的传奇经历——童年时跟随父辈去了内蒙古,在乌拉盖草原做牧马人,无论仰头或目视前方,都是“天苍苍,野茫茫”的壮观景象;十四岁那年,又因为一次偶然际遇去了山西五台山削发为僧,几年后他还俗,在东北森林里做过小工,受尽人间欺辱……人到中年,又到铁岭承包了小煤矿……僧衣人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丰富的人生过往,百感交集:“我这一辈子,活出别人的三辈子了。嗯,死了也它妈够本了。”言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睛里涌满了灿烂的泪花。众人再次被感染,纷纷举杯向他敬酒。有人问僧衣师父,如此丰富的经历,够写一部长篇小说的了,或者编一部电视连续剧,也会很叫座。僧衣人笑着回答:“我还真写了一本回忆录,打算从童年一直写到老家故都南山镇,写到如今我落叶归根还乡后的心路历程……唉,如果不是遇到眼下这茬子闹心事儿,这本书该写完了!”</p><p class="ql-block">  众人便三缄其口,心下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闹心事儿。嗯,同是天涯沦落人呢。僧衣师父也是受害者,尽管从他身上看不到丝毫戾气,始终洋溢着浪漫主义和乐观主义,说明他见识过大世面,经历过大风浪,能吃苦也会享福,对眼前的得失不予计较,全身散发一种云淡风轻的“正能量”。</p><p class="ql-block">  听了僧衣师父的讲述,蓝衣大叔很是激动,哆嗦着嘴唇,缓缓举杯表达敬意:“今天很高兴,很感慨……有这么多好邻居……嗯,有一个走南闯北经验丰富的好师父……嗯,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和福分。以后有困难大家一起扛,只要齐心协力,俺就不信——不信咱们的问题解决不了!祝福各位兄弟一句话:咱都要过上幸福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一阵掌声。大家齐声大叫:“好,好好!”</p><p class="ql-block">  当天晚上,一个“守护家园”追逃小组初步成立,大家推举僧衣师父为总策划,蓝衣大叔负责召集人马,白发老者负责通知联络……可是,究竟要追逃哪个呢?人们胶着的脑海比较模糊,没有明确的指向,有点无从下手的意思。最后,还是僧衣师父拨开云雾,厘清了目标方向。他咬着牙齿,爆了粗口,一字一顿地从嘴里说出一句话:</p><p class="ql-block">  “万——三——木。”僧衣师父愤愤骂道,“挖地三尺,也要把这狗娘养的给我挖出来。”</p><p class="ql-block">  是啊是啊,终于说到点子上了,也说到大家心坎上了。众人恍然大悟, 一旦找到了万三木,资金就有了下落,那么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但是,这谈何容易?万三木已经出逃国外近一年之久,公安部门布下了天罗地网,通缉令一度张贴得满街都是,却至今黄鹤一去杳无音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成为一个烂尾悬案也说不定。大家纷纷说了心里的疑惑,七嘴八舌,但僧衣师父却不这么认为,他列举了几个古今中外自发组织维权成功的案例,鼓励大家首先要树立信心。</p><p class="ql-block">  坚定的信心才是成功的基础。最后,僧衣师父提醒众人:“为什么当前的骗子总爱朝咱们老同志下手呢?这很值得深思。说明我们在某些方面有短板,一定要吸取血的教训。——这样吧,找个时间,我们交流几条防范措施,大家及时互通信息,达成共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五</p><p class="ql-block"> 从僧衣师父家出来,天已经黑得彻底。蓝衣大叔回到家,脱下外套递给老伴,老伴接过外套欲往墙上的衣帽钩上挂,又闻到一股重重的酒味儿,老伴责备道:“又喝酒了这是?恁没记性,你这样下去身体要出问题。”</p><p class="ql-block">  蓝衣师傅呵呵直乐,简单地说了今晚的经过,“老了老了又揽了个操心的事儿,大家推举我做召集人呢。”老伴听了,呆愣了几秒钟,说:“老头子,咱年纪大了,还是少操心的好。”蓝衣大叔不耐烦地打断她:“哎——你忒没见识了,这就是给邻居们打个招呼,也不费啥事么!大伙这么信任我,我怎么好拒绝呢。再者说了,真正操心的是师父,人家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今晚了解了他的经历,真真了不起!大家佩服得五体投地。”</p><p class="ql-block">  然后,蓝衣大叔耐心地对老伴做了一番解释工作——“任何事情,总得有人出面来做,当缩头乌龟安全是安全了,但咱不能一直住烂尾楼吧?他万三木本事大不假,但失道寡助,老天爷会惩罚他的。如今,上天派来一个师父要捉拿他归案,这就是人间正道,是一场邪不压正的较量。按古书上说,僧衣师父就是万三木命里的克星,是正义的化身哩。”</p><p class="ql-block">  老伴受了蓝衣大叔一番开导,瞬间觉得当了半辈子扳倒工的男人,好像近期水平提高了不少,说话一套一套地上了层次。她在昏暗的光线里眨眨眼,不再发声。</p><p class="ql-block">  两人正欲脱衣入睡,却突然听到敲门声,敲得颇有礼貌,带有试探性。老伴说:“是谁呀?”蓝衣大叔笑着说:“噢,去开门,可能是那个老伙计。”一边诡秘地挤挤眼睛。老伴一瘸一拐地开了门,白发老者笑嘻嘻地走进来说:“嫂子,打扰您和老哥休息了吧。我是‘狗等骨头——急得太狠’了,见到风就是雨啊,今晚上若不和老哥唠叨两句,就睡不着觉。”</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趿拉着鞋,匆匆套上一件衬衣,起身迎接白发师傅,说:“老弟,坐坐坐。”一边吩咐老伴沏上一壶老茉莉花茶。这个年龄的人,都喜欢喝老茉莉,是一种怀旧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白发师傅急忙制止,说“嫂子,不喝茶了,喝茶就睡不着觉了。您去休息吧。”</p><p class="ql-block">  原来,众人散场后,白发师傅没有立刻离开,又借着晚上的话题,和僧衣师父用心谋划了一下。他们经过一番合计,制订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现在要和蓝衣大叔做进一步沟通,如果可行,方案可发给大家执行。重点内容有三条:一、立即行动起来,动用各自的人脉资源,搞清万三木的社会关系,尽快联系上万三木本人;二、联系上万三木后,耐心做通劝返工作,争取宽大处理;三、业主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确保打好这场维权战。</p><p class="ql-block">  对于这个思路,蓝衣大叔表示赞同。觉得找到万三木的下落是当务之急,这就好比保险柜里的钥匙丢了,目前谁都撬不开,因为钥匙被万三木带走了。有过惨痛的教训,蓝衣大叔格外小心谨慎,对第三条的措辞提出了异议,意思是既然要做事,花钱是避免了的,连上个厕所都要花钱,何况是协助公家追捕犯罪嫌疑人?关键是要把钱花在刀刃上,再就是要把资金管理好,一定要规范化制度化透明化,大家不妨明天开会商量一下,可临时指定一个会计和一个出纳,总之呢,要确保业主利益决不遭受一分一厘的损失。</p><p class="ql-block">  白发师傅走后,蓝衣大叔把临时照明的罩子灯熄灭,这才回到卧室,却发现老伴还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没睡,就嘟哝了一句:“你咋还不睡?我累了,明天还有一大堆事商量呢。快睡。”老伴却有点激动,气咻咻地说:“老头子,你们说的话我可都听到了,要维权讨公道,俺一百个支持。只是又要家家户户摊钱,咱卡里就剩下那几万块了,可是留着养老看病的,不能再拿出去打水漂了!”老伴的倔强劲似乎上来了,“我、我给邢警官打电话……”</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听了一怔,也火了,结婚这么多年,头一次爆了粗口:“你它奶奶的懂事不?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哪!你想想,我们做这一切是为了啥?嗯?还不是为了过上正常的日子,让咱家通上水电,让小区有物业管理,有门卫负责吗?你、你个老婆子太没思想觉悟了!”</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生气地骂完,一把扯起床上的被子,把老伴光赤溜地晾到了床上,一个人跑到沙发上睡觉去了。</p><p class="ql-block">  蓝衣大叔觉得很委屈。</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六</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黄昏,“守护家园”追逃小组在朦胧的夜色中如期聚会,大家讨论十分热烈,讨论主题自然是立誓讨贼——僧衣人代表业主,向万贼下了宣战书。为此,僧衣人特意让人做了一幅大尺寸的万三木画像,在客厅一角竖起靶子,往画像上扎飞镖。众人都忍不住,摩拳擦掌,一一上前,试了试身手。</p><p class="ql-block">  至于其他规则,都是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成年人了,自然都懂得,无需赘言。酒酣耳热之际,人们签订了一份集资协议书,并指定了两个粗懂财务的人负责向大家收款,数额多少不计,限三天内收齐。有的人热血沸腾,当场把一张皱巴巴的存折拍在了桌子上。</p><p class="ql-block">  僧衣人见大家如此心齐,不禁心花怒放。他撩起长长的胡须,举起大碗一饮而尽,仰天哈哈大笑,整个楼房在微微颤抖。众人纷纷向僧衣师父敬酒,有人鼓动僧衣师父唱一首草原民歌,僧衣人很认真地清了嗓子,唱了一首《鸿雁》:</p><p class="ql-block">  鸿雁天空上</p><p class="ql-block">  对对排成行</p><p class="ql-block">  江水长</p><p class="ql-block">  秋草黄</p><p class="ql-block">  草原琴声忧伤</p><p class="ql-block">  鸿雁向南方</p><p class="ql-block">  飞过芦苇荡</p><p class="ql-block">  天苍茫</p><p class="ql-block">  雁何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歌没唱完,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警车的尖叫声,十几个警察破门而入,气氛霎时凝固。蓝衣大叔叫了一声:“邢警官?”邢警官面无表情,朝他点了点头。邢警官把手一挥,两个刑警就扭住了僧衣人的胳膊。僧衣人没有丝毫挣扎,眼神流露期盼,嘴角依然绽放天真无邪的微笑。蓝衣大叔大吃一惊,嚷道:“啊,误会了,听我说……邢警官,他可是个好人!”邢警官没有答话,径直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扯掉了僧衣人下巴飘飘若仙的长胡须,接着,又猛力撕掉了僧衣人贴在脸上的一张人造面皮。</p><p class="ql-block">  邢警官对僧衣人说:“万三木,你让我们找得好辛苦!带走。”</p><p class="ql-block">  众人一脸蒙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