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芦苇荡飞翔

蒹葭苍苍

　　初冬的芦苇荡，是苏中里下河地区最美的风景，它一望无垠，随风翻卷的波浪绵延至天边。广袤的芦荡，恩泽了这方水土的生民。早年间，庄上多为土墙芦苇的草房，虽为陋室，民有其所。柴火也多用芦苇，屋顶上升起袅袅炊烟，若遇荒年，洪水淹了庄稼，芦根便成裹腹之食，以度过饥馑岁月。

冬天的芦荡辽阔苍茫，如一片浩瀚之海，寒风呜鸣，芦苇左摆右荡，前覆后起，其势姿意汪洋，尽显自然伟力与博大！若和暖之日，芦荡简直是舒适温暖的天堂，四周密密匝匝的芦苇，一根根挺立着，那么纤细，又那么坚忍，以无数纤细与挺拔组成强大阵容，遮挡了严寒。农人总在风和日丽，往芦荡割苇子。清晨，弥漫着轻纱般的薄雾，用一根竹篙撑了小船，沿着蜿蜒的河流驶入苇荡岸边。这时太阳已高高升起，满目芦苇沐浴在朝晖里，芦荡寂静无声，人仿佛踏入了一片与世隔绝之地，除了蓝天，就是芦苇。髫年，曾随母亲往芦荡割芦苇。那时母亲三十多岁，穿件黑底暗红格子棉袄，扎了宝蓝色头巾。她先提一只苇编的篮子和竹壳暖水瓶上岸，然后拿了镰刀，用左胳膊按下一膀弯子的芦苇，右手挥镰，芦苇便齐齐的平铺在地上。半个晌午，已割了亩把多地芦苇。我按夠扎一捆的样子，将散落在地上的芦苇进行分拢，以便母亲捆扎。中午，母亲转身看了看日头，停下手中镰刀。她已甩掉了棉袄，着件紫色旧绒衫。她先捆了两捆芦苇，我们坐在苇梱上。母亲把两碗上下相扣的米饭，给我一碗，又将一细碗里的蒸梅干菜拨些给我。就这样，在这寂静无人的芦荡，母子席地用着最简单的午餐。因为劳作，母亲脸上红红的，对生活的简单愿望，总使她脸上流着纯朴的笑容。看我分拢的芦苇，她欣慰地道：吃了饭，你歇一歇再做活。傍晚，父亲会来装船运回庄。这天的情景，后来我曾在课本上读到:“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那时却理解不深，不知古今农家田间劳作原本一脉相承。斗转星移，岁月从不会停下它那匆匆而去的脚步。如今母亲早已不在，可她在芦荡的身影，已印刻在我儿时心灵的底片上，成为我生命的底色！

　　故乡乃著名水乡，广袤的芦荡与凸于水面的一块块垛田绘成了江淮平原的秀美风光。“芦苇碧翠油菜花金黄，麦苗青青蚕豆花儿香”是其生动写照。而芦荡最具无限生机和最饶有兴味的时节是芒种前后。彼时，新生的芦苇一小截淹在水里，水面上的嫩芦杆碧翠如玉，被雨水淋湿翅膀的蜻蜓栖于尖尖的苇梢。白水茫茫的芦荡也是鲫鱼咬籽时，水面因之会卷起圈圈涟漪，泛着水花。这时最宜用笼罩捕鱼。笼罩乃竹蔑制成，上窄下宽圆筒状，人将笼罩举过头顶，卷起裤腿至膝盖以上，涉入苇荡，以目视耳听之，哪片有涟漪及水响，必是鲫鱼咬籽。蹑脚上前，笼罩刹那落下，鲫鱼已在笼罩中。童年，背着鱼篓跟父亲下芦荡，总有所获，晚上餐桌上有了牛奶一样乳白的鱼汤。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举国备战备荒，国家提出“以粮为纲”，不仅知识青年屯垦戍边，冬日的芦荡，风卷红旗猎猎，庄民在严寒中挥动铁锹，肩抬担挑，一片片芦荡开发成了种粮食油菜的垛田。剩下小块芦荡，坚守这方水土，任凭时代变迁，依然坦然娴雅地随风摇曳。这些年修复自然生态，发展乡村旅游，又恢复了千亩芦荡，且成游览胜地，还开发了大片油菜花景区，成了家乡靓丽名片。续写了新的壮阔与辉煌！

茫茫草泽也演译了革命斗争故事。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家乡就有共产党的活动。抗日烽火中“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解放战争年代，故乡为新四军二分区。指战员及地方武装以芦荡为掩护，打击国民党军和反动派还乡团，英雄事迹激励后人。邻县汪曾祺老先生曾改编现代剧《沙家浜》，其中剧情一样在故乡茫茫芦荡上演了一幕幕历史活剧。庄上一带，以烈士命名的乡镇村庄有：李健丶舜生丶周奋、光耀……这些英烈都是地方和新四军县团级领导，一座座纪念碑矗立在水乡土地上！童年读小学，清明都祭扫烈士陵园，缅怀其足迹与功勋。县长李健1947年10月在苇荡组织反“清剿”，他两岁的女儿，也随父母在苇荡，母亲用衣襟紧捂住她的嘴不使发出哭声才免遭罹难，直到她成年，母亲才告诉她父亲在芦荡中牺牲。烈士的女儿探访了父亲牺牲的芦荡，久久盘桓在芦荡里，女儿流下了泪水……后来以在北京展出的油画《苇荡里的口琴声》起笔，写下了深情散文，怀念父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诗经》《蒹葭》作者思念的伊人是谁？今人无从知晓，自己幼年苇荡生活，长大成了魂牵梦绕的乡愁！寓居北方多年，故乡芦荡的远年画卷，常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年深外境犹我境”，寓所不远处有一永定河森林公园，一弯月牙湖边生长着几丛芦苇，经年累月伫立于湖畔，褐色芦花倒映在澄碧的水面，宛若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卷。常往湖边长椅上坐一坐，有时坐很久。看着从容摇曳的芦苇，思想和情感的羽翼飞向了故乡。于是，我便是任意的我了，在故乡茫茫芦荡上空飞翔，碰到了雁群，落在了蜻蜓透明的翼上，轻抚羽毛般柔软的芦花絮，聆听母亲留在苇荡的絮语……飞久了，夕阳像一枚透熟的桔，一点点滑向芦荡远方的天际；桔红色的余辉蜜一样涂抹在村庄、田野上，斜阳映照下，那条穿越芦苇荡的蜿蜒河流一千年一万年的不息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