辫•忆

缪宏飞（耕耘者）

　　 蛇年春节，天气好得出奇，暖冬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下来，为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辉。我满心欢喜地回到了浙西城郊的老家，陪伴着我那已 88 岁高龄的妈妈。午后时分，我和妈妈一同坐在老家露台的阳光房里，阳光透过那明亮的玻璃，轻柔地洒在我们身上，暖烘烘的，让人浑身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惬意。我特意搬来一把小椅子，稳稳地坐在妈妈身后，动作轻柔地帮她梳头按摩，就像小时候一样。妈妈惬意地微闭双眼，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轻声说道：“孩子，你也不再年轻啦，可还像小时候一样，总喜欢替妈妈梳头按摩，妈妈到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你 12 岁那年，为了保护妈妈的辫子，勇敢地和小流氓拼命的事儿呢。” 我手上的动作不停，嘴角微微上扬，微笑着回应：“我也一直都忘不了，您为了保佑我能考上好学校，特意跑去大洲求神仙的事儿。”

　　 随着这番对话，往昔的回忆如同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七十年代末的浙西城郊，依旧保留着那份质朴与宁静。错落有致的徽派民居，白墙黑瓦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醒目，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悠悠地飘出袅袅炊烟，那炊烟和着饭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让人闻着就觉得格外温暖、亲切。村子周边，毛竹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山核桃树则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都闪烁着生命的光泽。农田里，农民们戴着草帽，弯着腰，正忙着给庄稼除草、施肥，他们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那是勤劳与希望的光芒。不远处，工厂的烟囱偶尔冒出几缕青烟，隐隐透露出时代前进的步伐。

那天清晨，阳光调皮地透过窗户的缝隙，轻柔地洒在妈妈的脸上。妈妈早早地起了床，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那只斑驳的樟木箱子前，她的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在打开一件无比珍贵的宝藏。她轻轻打开箱子，从里面翻出了那件许久未穿的花格子衬衣。这件衬衣是妈妈结婚时买的，虽然款式已经过时，颜色也有些褪色，但在她心里，这可是最珍贵的宝贝，承载着她青春岁月里最美好的回忆。她小心翼翼地穿上衬衣，对着镜子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衣角，然后拿起梳子，慢慢地梳理着自己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妈妈的手很巧，手指在发丝间灵活地穿梭着，不一会儿，就编成了一条粗壮的独辫，几乎垂到了臀部，她轻轻把辫子搭在胸前，满意地对着镜子笑了笑。我站在一旁，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由衷地赞叹道：“妈妈，你今天真漂亮！” 妈妈转过头，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伸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脸，说道：“傻孩子，就你嘴甜。”

早饭后，我们准备前往县城采购学习用品。家里的大黄狗阿黄像个忠诚的小卫士，一直围着我们打转，不停地摇着尾巴，还时不时用脑袋蹭蹭我们的腿，那股热情劲儿，怎么赶都赶不走。没办法，我们只好带上它一起上路。

我们沿着城郊农田的机耕路前行，这条路是农业学大寨时期修建的，当地人都叫它 “大寨路”。路旁的稻田里，沉甸甸的稻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丰收的喜悦。一路上，我们碰到了不少邻居，大家热情地打招呼，唠着家常。妈妈还跟一位婶婶聊起了我最近的学习情况，说起我的成绩时，满脸都是骄傲的神情。

接着，我们爬上了铁路路基。铁路旁边的货运站里，工人们正忙碌地装卸着货物，起重机的轰鸣声、货车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十分嘈杂。妈妈站在路基上，双手搭在额头上，警惕地左右观望了一番，确定没有火车驶来后，才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说道：“孩子，跟紧妈妈，我们快跑过去。” 我们迅速地冲过了铁路，然后从火车站职工宿舍区破损的围墙缺口挤了进去。刚走出来，迎面就走来了两位小青年。他们穿着花哨的喇叭裤，头发烫得蓬松卷曲，嘴里还叼着香烟，眼神中透露出一股玩世不恭的气息。他们看到我们后，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低声嘀咕了几句，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不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了阿黄凄惨的叫声。我们回头一看，阿黄正被两个小青年拽着绳子，拼命挣扎。我们赶忙追上去，大声喝止，可他们根本不理会，拉着阿黄就往弄堂里跑。弄堂里错综复杂，我们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只见阿黄被拴在树上，瑟瑟发抖。

妈妈快步走上前去，试图与他们交涉：“你们为什么要拴我们的狗？快把它还给我们！” 坐在椅子上的小青年上下打量了妈妈一番，阴阳怪气地说道：“狗还给你们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们哥俩忙活了这么久，总得收点利息吧。” 他又把妈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脸上露出了猥琐的笑容，接着说：“没想到你这乡下女人长得还挺标致的，尤其是你这根大辫子，我很喜欢，惹得我浑身直痒痒。这样吧，你把辫子剪下来送给我，狗就还给你，否则，狗留下，你的辫子也得留下。” 说完，他把剪刀扔在了妈妈面前。

我一听，顿时怒火中烧，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紧紧地握在手中，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小青年，随时准备冲上去。妈妈见状，急忙把我护在身后，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心里既害怕又纠结。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小青年可能会对我做出的伤害行为，可又实在舍不得自己视若珍宝的辫子。在极度的挣扎中，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剪刀，左手缓缓地抓住了自己的辫子。那一刻，妈妈的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奈。那两个小青年看到妈妈的举动，立刻发出了一阵狂笑，笑声中充满了嘲讽和得意。

伤害我妈妈，这可是触碰到我的逆鳞。我再也控制不住，从妈妈手里一把夺过剪刀，不顾一切地向小青年冲了过去。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站着的小青年往后一闪，剪刀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瞬间流了出来。他惨叫一声，身体往后退去，不小心撞到了坐着的小青年，椅子翻倒在地，坐着的小青年的头部重重地磕在了旁边的石头上，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趁他们手忙脚乱之际，我迅速地用剪刀剪断了拴着阿黄的绳子，大声喊道：“阿黄，咬他们！” 阿黄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冲着那两个小青年狂吠起来，露出了锋利的牙齿。我拉着妈妈的手，转身拼命地往外跑。阿黄跟在我们身后，一边跑一边叫，在阿黄的犬吠声和小青年的惨叫声中，我带着妈妈匆匆逃离。

　　 （年轻时候的母亲）

　 　在那个还没有普及义务教育的年代，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就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横亘在每一个孩子的成长道路上。我从小在城郊的学校读书，教育资源相对匮乏，与城市里的孩子相比，有着很大的差距。而且，几次搬家的经历让我的学业断断续续，但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聪明才智，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每次考试都是班里几十

个孩子中的第一名。

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同村一些同学的妈妈们都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之中。她们四处求神拜佛，希望能够为孩子祈求一个好的前程。妈妈听得多了，原本对我充满信心的她也开始担忧起来。毕竟，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每一位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在那个年代，周围的人都很迷信，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大师算算。不知道妈妈从哪里听说，在大洲有一位大师非常灵验，很多人都去他那里求过签、问过卦。妈妈虽然心里也半信半疑，但为了我，还是决定去试一试。一个周末，妈妈带着我，和村里的两位婶婶一起踏上了前往大洲的旅程。一路上，我们坐着村里唯一的一辆破旧的手扶拖拉机，拖拉机发出 “突突突” 的声音，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窗外的景色快速地向后倒退，扬起的尘土弥漫在空气中。我的心情也像这颠簸的山路一样，充满了忐忑和不安。

终于，我们来到了大师的住处。那是一间简陋的小屋，坐落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周围环绕着几棵高大的樟树。小屋的墙壁上挂着一些浙西民间传统的八卦图和祈福符，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火味，地上摆放着几张破旧的桌椅。此时，屋外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阴云密布，电闪雷鸣不时划过天空，为整个场景增添了几分神秘诡异的气息。大师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高高的颧骨，身形消瘦，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他的眼神深邃而神秘，仿佛能够看穿一切。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长袍，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妈妈急忙走上前去，报上了我的生辰八字，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脸上充满了期待和紧张。她的内心十分纠结，既对大师的话半信半疑，又迫切地希望能从大师这里得到一些对我未来有利的指引，害怕错过任何一丝能让我有美好前程的机会。大师上下打量了我和妈妈一番，然后伸出右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顶上。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只觉得头顶上一阵发热。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大师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他的眉头紧皱，嘴里念念有词。就在我们满心疑惑的时候，大师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对妈妈说：“你儿子慧根不错，但是命运多舛啊。”

妈妈一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声音颤抖地问道：“大师，那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大师又把妈妈上下打量了一番，示意妈妈靠近他，然后让妈妈解开发髻。当妈妈那根长长的辫子垂下来的时候，大师让我握住妈妈的辫稍，他则将手掌悬空放在妈妈的头顶上。此时，屋内突然刮起一阵微风，吹得桌上的符纸沙沙作响，让整个氛围更加神秘莫测。

过了一会儿，大师问我：“小友，你可有什么感觉？” 我犹豫了一下，说：“手心有点热。” 大师听了，满意地笑了起来。他收回手，对妈妈说：“恭喜你啊，你儿子将来必定有好前程，有机会中举，也就是现在能考上大学。虽然他命运坎坷，但是有你这位慈母相助，一定能够化险为夷。每次考试之前，你都要剪下一些头发，放在你儿子学习的地方，这样就能保佑他高中，寓意‘头名发达’。”

妈妈听了，兴奋不已，立刻付了加倍的钱。从那以后，每次大考之前，妈妈内心都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她深知这每一次考试对我的重要性，那是决定我未来命运的关键节点。在剪头发之前，她总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目光凝视着远方，心中默默祈祷，希望我能在考试中取得好成绩，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她既担心大师的预言只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又害怕自己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到我的前程。但为了我，她还是选择了相信，选择了虔诚地去完成这看似神秘的仪式。

在我考上前一个月，妈妈会挑选一个日子，那天，她会先烧上一壶热水，将头发仔细清洗干净，热水升腾起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视线，却无法模糊她对我的爱。她用毛巾轻轻擦干头发，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温柔与呵护。接着，她坐在窗前，借助着柔和的自然光，认真地梳理着头发，梳子划过发丝的声音，仿佛是一首爱的乐章。然后扎起她及腰长发，剪下大半截。她的眼神专注而坚定，仿佛这不是在剪头发，而是在为我编织一个美好的未来。剪完后，她会找来一块干净的手帕，将头发整齐地包好，然后轻轻地放在我的书桌里。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份带着祝福的礼物。

小学升初中考试前，妈妈剪下发束时，双手微微颤抖，眼中满是对我未来的期许，她轻声对我说：“孩子，妈妈相信你一定能考上好学校，这头发会保佑你的。” 其实我心里也清楚，考试成绩关键还是靠自己努力，但看到妈妈这么认真，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表现。初中升高中考试前，妈妈依旧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她还会在放好头发后，默默在心里为我祈祷：“希望孩子能顺顺利利，考上理想的高中。” 而高考前夕，妈妈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她深知这次考试对我的重要性，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与期待，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加油，妈妈永远支持你。” 每次看到书桌上静静躺着的那束头发，我都能感受到妈妈深深的爱意和无尽的期望，那股力量如同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

　 　回忆至此，我的思绪突然被什么猛地一扯，心底涌起一股暖流。我像是想起了一个珍藏许久的宝藏，迫不及待地起身，快步走上楼。来到房间角落，那只我上大学时用的皮革箱安静地待在那里，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就像我们一起走过的漫长时光。我轻轻打开箱盖，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个装有妈妈头发的盒子，仿佛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这些头发，我已经珍藏了 30 多年，每一根都承载着我们之间数不清的回忆。

我紧紧护着盒子，缓缓走下楼，回到阳光房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轻柔地洒在地板上，为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我走到妈妈身边，轻轻地将盒子递到她面前。妈妈微微一愣，随后接过盒子，目光落在里面那几束整齐的长发上。她的眼神中满是疑惑，抬起头，眼神与我交汇，轻声问道：“这是谁的头发呀？”

“是您的，妈。” 我微笑着回答。

“我的？” 妈妈满脸疑惑，眉头微微皱起，眼中写满了不解。

我笑着拿起第一束长发，手指轻轻摩挲着，缓缓说道：“妈，您忘了？这是我小学毕业考初中那年，您剪下的头发。那时候，您为了我的考试，满心都是担忧，特意剪下发束放在我的书桌，希望能给我带来好运。” 说着，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灯光下，妈妈温柔而坚定的身影。

接着，我又拿起第二束，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这是我中考前，您剪下的。那段时间，学习压力特别大，每次看到书桌上的这束头发，我就觉得充满了力量，因为我知道您一直在背后支持着我。”

然后，我拿起第三束，语气中满是眷恋：“这是高考前剪下的，我去上大学前一天晚上，您把它们送给我。您说，让我上大学带着，想您的时候就看看它，摸摸它，就好比您就在我身边。那时候，我带着这束头发，独自踏上求学的路，它就像您温暖的怀抱，一直陪伴着我。”

最后，我拿起第四束，还没等我开口，妈妈便从我手中轻轻接过，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像是被点亮的星星，脸上洋溢着惊喜的笑容，说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我送你的参加工作的礼物。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留过长发。”

妈妈紧紧握着那几束头发，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仿佛在抚摸着过去的岁月。她的脸上满是微笑，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这么多年了，你还留着，真没想到，头发还这么好，这么亮，这么顺滑……” 这时，我看到妈妈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芒，那是幸福和感动的泪光。她笑得特别开心，嘴角上扬的弧度如同春日里盛开的花朵，温暖而又灿烂，驱散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所有痕迹。

阳光依旧暖暖地洒在我们身上，窗外的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我们的这份亲情鼓掌。岁月虽然在妈妈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此刻，她的笑容如同春日里最耀眼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我的心。那些承载着我们母子深厚情感的头发，见证了过往的点点滴滴，它们就像一条无形的纽带，将我们紧紧相连，也将继续陪伴着我们，走过未来的每一个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