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年轻时看日本电影《追捕》,如今回想起来,内容已支离破碎。不知为什么,印象最深刻的场景却是:“啦呀啦”、“啦呀啦”……低沉的《杜丘之歌》话外音中,高楼林立的城市大街上,人流攒动、一个个行人步履匆匆的镜头反复切换……可能当时身处人生低谷,看人潮汹涌,触景生情,仿佛自己也混迹其间,却无一人同行,茫茫然,不知去向何处……</p><p class="ql-block"> 我一生遇到过很多人,绝大多数是擦肩而过的路人,除了亲朋好友,能记住的少之又少,冯幸会(记住的只是读音,字是我瞎诌的)却是其中之一。</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插队安徽阜阳,小冯是我同一公社的插哥(借用学哥的意思),公社最早一批上海插队知青。在公社里,我只见过他两回:一是70年6月18日下放当天,公社派大卡车到蚌埠火车站接站的人中有他;二是之后在全公社知青迎新大会上,他作为老知青代表在会上致词:高高瘦瘦一个人,衬衫敞着, 袖口卷起,皮肤黑黑的,看上去已锻炼成了一个干练的农村年青干部。</p><p class="ql-block"> 我被分配到离公社12里外的一个偏远小村,我们不在一个大队。大队之间动不动十里八里的。因为他是公社知青名人,以后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p><p class="ql-block"> 没多久,听说他招工进了城里的县棉纺织厂,便再无音讯……</p><p class="ql-block"> 72年,我们大队新来了一个叫查子华的女知青,传言她是冯幸会的女友,是他的关系从东北调过来的。既然有人,找个离城近点的公社,偏要到我们这个离城50多里、出门至少要走15里土路才能有公路的鬼地方,流放哪?两人见面又那么难。我曾有过那么一想,跟我不搭界,日后也就烟消云散了……</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看见查子华是在大队梆子戏班排练场,因为我会拉两下二胡,农闲时也在里面混。她长相平平,沉默寡言、不太理人。除了初见面时,因为是老乡,寒暄几句,以后也没太多的交流。只见她整天蜷着身子可怜巴巴地闷坐在泥巴戏台上,也没见她干过什么。听戏班消息灵通人士说,她是调来写词的。后来印象中也曾见过她编的一个快板书之类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之后我因会二胡就被县“五七”办公室(当时专事下放干部、知青管理的政府机构)抽调到县文化馆搞“知青展会”去了……</p><p class="ql-block"> 在我下乡巡展期间,听说她被大队推荐上大学去了,还是复旦!我差点疯了!当时流行工农兵上大学,招生不讲成绩,靠推荐。论表现我在公社数一数二,因为全公社只有我和别大队的一个冯姓女知青被评上公社、县、地区三级上山下乡积极分子;论名声,男生中如果冯幸会第一,我就是第二。冯幸会走了,所以我对自己被推荐上大学很有信心。万万没想被这样一个名不经传的人趁机抢了先!</p><p class="ql-block"> 之后了解到招生必备条件是插队必满两年,我这才意识到,那是一个布得多么巧妙的局!我们大队就没有一个知青满两年,平步青云,让谁都没得话说。天不助我也,对此我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了。</p><p class="ql-block"> 过后,我对她做了一件绝对愚蠢的事:给她写了一封信。内容不过是想知道工农兵大学是怎么回事。</p><p class="ql-block"> 她回信了,冷冰冰的文字背面明明白白告诉我:别自作多情!我自作多情?我只是太想上大学了,可从来没觉得这是个女人!心平气和后,我想一个来的“全不费功夫”的人,怎么能懂的“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感觉呢?一步登天,如同一夜暴富,遇到我这种事,往势利上靠也情有可原。尽管可能是个误会,毕竟我们是插友加“同事”;她走后,我还受县“五七”办老于(我们“知青展会”的负责人,同时兼管知青招生工作)之托,回沪时给她捎带过东西呢,没有必要这么翻脸无情吧?反正够狠!</p><p class="ql-block"> 这信除了给了我羞辱,也凸显了她不俗的文才,居然让我感到心平了一些。只是想到老实巴交的冯同学会不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p><p class="ql-block"> 果然,慢慢的在《新民晚报•夜光杯》上见到了她的大名。再后来听说她跟冯拜拜了,对此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不过是真是假不得而知。</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冯新会,是一个跟他要好的插哥带我一起去的 。当时上海知青进城借宿都找熟人,没人会想去住店。让其实还在啃老的知青们花几块钱住店不可思议!我们村离城太远,搭车又不方便,我一心好好表现奔大学,不像有的上海知青,乡下呆急了,动不动就进城玩。之前去过一次城,还是应邀跟当地下放知青一起回家过国庆,住人家家里。</p><p class="ql-block"> 那次为什么进城,想不起来了,但找小冯为了一张床是肯定的。路上,两人各花几分钱吃了一碗光面,赶到小冯他们厂,天色已暗。小冯宿舍八个同事晚上无处去,都已早早地爬上了架子床。一进屋就感到热气扑面,满满当当。小冯见到我们,不用我们开口,像一个专业接待一样,立马放下手中的书,起身穿衣,还叫起一个室友,腾出两张床安排我们住下。随后两人就向我们告辞,出门到别屋蹭床去了。如此利索,看得我有点发呆。</p><p class="ql-block"> 因为三班倒,倒不用担心宿舍楼里有没有空床。想想换了现在,人与人的关系能那么随意?不说别的,光卫生方面,我们这种乡下赶来的知青,数月不洗澡是常态,身上有虱子也不足为奇。即便当时,卫生条件比乡下好太多的城里人,又有几人肯像小冯那样不把我们当外人?</p><p class="ql-block"> 以后进城办事入夜无计可施时,我一个人也曾厚着脸皮到小冯处借宿过那么一、两次。两人话不多,脾气、秉性又相互不了解,所以也没有更多话可说。但他不管白天还是晚间,每次都尽心尽职地接待了我。虽然不欠他的饭(人家只是一个十几块一个月的学徒,饭票事后自然会去职工食堂买来还给他),我睡在他暖暖的被窝里,心里不免惴惴然……</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他给我腾床,偶然见到他床上放着牛鞭。我知道阜阳出牛鞭,只是不知去哪里买。我爸让单位里的造反派害惨了,多年来经常梦呓、失眠,身体一直不太好,我早就想买几根牛鞭給他补补。机会是难得,只是人不熟,没意思开口。临走才装作随意提了那么一嘴。不曾想,小冯尽然一口答应帮忙。没多久,他真的给我弄来了!真让我对他感谢满满……</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次去小冯那里,是73年大学招生时。那时招生只凭表现,我拼死拼活干出来的大队推荐名额,到了公社,让一个一年有半年在上海混的女知青凭关系就轻易顶了!听到这一消息,我如雷轰顶,立马进城找老于。他教了我一招,让我直接去找当事的招生老师投诉。暗示事情办成,自然好说……当晚我满怀着希望钻进小冯的被窝……</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我在房间里找到一只方凳,趴在写诉状。那天可能是礼拜天,小冯没上班,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相信他从别人口中已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不问,我也不想说。因为我怕在许多不了解内情的知青眼里,我就是在“撬人”,下作胚!</p><p class="ql-block"> 我吃不准小冯的态度,如果他反对,我也没处可投靠,只好心怀鬼胎、硬着头皮写下去…… 下午我去了招生老师处递了诉状。晚上回到纺织厂,小冯见了也没说什么,像平日一样,安排好我的食宿,自己照例找地方去睡了…… </p><p class="ql-block"> 事后,我细想,小冯并不同意我的做法,因为他过于缄默了。如果他支持我,在我最需要人同情的境况下,正常人应该会说一、两句公道话。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奇怪的是这好像这并不影响他正常待客。</p><p class="ql-block"> 晚上我躺在他床上,也并不怪他。设身处地为他想,我就一势利眼,找他就为睡一觉!进城,他要上班,我要奔前程,各忙各的;日常,无论生活、工作都无交集,我们有什么可聊?从头到尾、自始至终形同路人,一次长谈都没有过。他能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我暗忖,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待人不计利益、不讲近疏、甚至不论喜好,来的都是客,该咋的还是咋的,说他是“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点不为过!</p><p class="ql-block"> 上海人骂人家小孩调皮捣蛋,常说:么(没有)爷娘教训!从小冯的表现让我联想到他的家族传承,我觉的良好的家风延续到小冯身上,已经不是思想、记忆而是一种习惯、一种下意识了!我相信人生起伏,有这种品德的人,将来一定会有美好的前程!</p><p class="ql-block"> 事后招生出榜,我和那个女的均无名榜上。“撬人”成功,损人不利己!我上了人家的当,傻傻地为他人做了一回嫁衣裳。这让还没长胡子的我,第一次尝到人心之险恶!</p><p class="ql-block"> 公社得知此事,管知青的老王头在全公社知青大会上当众发飙:只要有我老王在,这辈子姓陸的就别指望上大学!</p><p class="ql-block"> 他说到做到,74年招生,那位女生上榜,我连“腥味”也没闻着!公社直接掐了我们大队的报考资格!</p><p class="ql-block"> 年底招工,大概他们的底气也不足,怕逼急了我翻脸拼命,把他们干的那点破事捅了出来。明知我意在上学,老王头第一时间把我推了出去,让我到比煤矿还要受罪的地质队报到。</p><p class="ql-block"> 不去,上百双眼珠盯着呢!日后别说上大学,招工也不会再有我的份!去吧,大学真的就是一个梦了(直到11年后,我才有机会走出山野进了大学的门)……</p><p class="ql-block"> 离开那间茅草屋时,我百感交集。乡亲们送我到村口,老根叔拉着行李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望着这片我奋斗了整整四年的土地,泪水流一路……</p><p class="ql-block"> 这一别,50年!小冯彻底变路人。</p><p class="ql-block"> 但是至今我依然记着他,因为感恩、因为亏欠、因为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光彩!</p><p class="ql-block"> 尽管我们不熟,在我的心目中,幸会不是路人,是朋友。一个失之交臂的好朋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