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南盘江（第五十二章）

Ai16

银色冬天 成年人的世界应该是银色的，既高雅、尊贵、纯洁，永恒；又时尚、谦和、包容、沉静。教师群体同样少不了柴米油盐，少不了一地鸡毛。 “各位老师，我家来了一位亲戚，是沾益毛纺厂的，她带来三件纯毛毛衣，质量和款式都很特别，要不要下午我带来给大家看一看，如有需要，给自己买一件？” 性格开朗的张老师虽然是教导主任，但没有一点儿官架子，相反显得十分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课间操后，几位女老师围在她身边，谈论起了毛衣。 “什么样子？我正好需要买一件。听说今年的冬天很冷。” “我也正打算给我妈买一件，因为拿不定主意，迟迟下不了手。” 女同事们七嘴八舌地争相询问。 百闻不如一见！下午，张老师果然把她口中描述的毛衣带到了学校。同事们见了，都纷纷称赞起来，一平也忍不住凑了过去： “多精致的毛衣啊！” 一件是玫红色、黑色毛线搭配织就而成的，另一件是海蓝色、黑色毛线搭配织就而成的，还有一件是老黄色、黑色毛线搭配织就而成的。三件毛衣的质地、花纹和样式都是一等一的：圆润饱满的和尚领让毛衣显得高端大气；麻花一样的边角让整件衣服浑然天成；玫红色、海蓝色和老黄色的菊花，像礼花一样绽放在黑色的天幕上，立体、生动、逼真，似乎再寒冷的气候都能抵御。 “实在是太理想啦！简直就是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要一件红黑搭配的！” 方老师首先给自己预定了一件。 “我也要一件，蓝黑搭配的。我妈最爱海蓝色的啦！这件她老人家肯定喜欢！” 李老师也给她妈预定了一件。 刘校长和关老师不懂毛衣，看着女同事们围着两件毛衣议论纷纷、爱不释手的样子，也囫囵给自己的爱人预定了一件。一平一向不爱跟风，尤其是在穿着服装这件事上，从来都喜欢独具一格。更主要的是，为了上班方便，上个月，她刚刚买了一辆“新大洲”摩托车，收支已经极大的不平衡了。然而，美好的事物呈现在眼前，有多少人能经得起诱惑？她被快乐而又热闹的气氛感染着，禁不住也给婆婆买了一件黄黑搭配的。不到一个月，大家都如愿以偿，拿到了自己心仪的毛衣。 　　说话间，冬天就不知不觉来到了身边。今年的冬天果然像人们传说中的一样寒冷，就连身边一向怕热的男士们都悄悄穿上了毛衣。清早起来，一平把自己收拾好，准备出门前，照例叫醒了刘星，叮嘱他，要他记得把昨晚给他和孩子预备好的厚衣服都穿上，才能出门。 “另外，我给你买了糕点和水果，放在客厅桌上，水果已经洗过了，茶水也沏好放在一起，记得带上。” “你就是浪费，生怕我饿着，天天给我带吃的！” 一向节俭的刘星就害怕一平给他买东西。 “这不是浪费，是有备无患。你开车在外，常常错过饭点，这样不行，时间长了会把身体搞垮。不说了，我走了！记得带啊！” “听到了！听到了！你也是，路上滑，骑车要小心点，注意安全！” “知道了！” 急促而短暂的交流后，一平驱车离开了家。最近，因为工作繁忙，常常加班到很晚，孩子几乎都是刘星接送，这让她很不安，总感觉对不起他们，但没办法，工作重要，生活只好放在一边了。为了弥补心中的亏欠，她总是在晚上加班回来的路上，给孩子买点喜欢的玩具和小零食，给刘星买点生活必需品，想把自己的存在告诉他们，把自己的关爱送达他们。 “不知今晚来补习的村民会不会多？唉！人都有惰性，何况天气如此寒冷，谁不愿意躲在温暖的家里，老婆儿女热炕头呢！这些村民，什么苦都能吃，就是不爱学习。叫他学习，犹如叫他上刑场。政府号召‘扫盲’，学校提供场地和各种后勤保障，老师们抛家舍业、不辞辛劳辅导，他们依然不情不愿，对学校规定的学习时间拒不遵守，我行我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己没有知识，又不虚心学习，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不但自己落后，还影响孩子的成长，教育不好孩子。李红星家的孩子在学校调皮捣蛋成性，上周因为逃学被家访，家长还大言不惭地说，‘我们就是因为不会教，才把他放到学校让老师教，是老师没有教好！’把责任推给老师，简直是恬不知耻！唉！这样下去，一代又一代，恶性循环，可怎么得了！” 一平一路骑着车，满脑子都是这段时间夜校课“扫盲”的事。 “唉！‘扫盲’已经快一个月了，效果与想象真是差之千里。有的人咋就那么笨呢！连简单的几个日常用语都学不会。那个生意大王刘金花，做蔬菜生意居然盖起了大房子，但要教会她写‘茄子’‘韭菜’‘莴笋’‘辣椒’‘苤蓝’，简直就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她咋就不会写呢？” “刘星、孩子、家庭，唉！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好好陪陪自己的家人，陪陪自己的孩子呢！” 　　“王老师，早啊！来来来，遇到你，给你透个口风，等这学期把手里的‘扫盲’工作结束后，准备给你分派一项新任务！” 刚把摩托车放好准备进办公室，刘校长就在他宿舍前花坛的走道上叫停了一平。看得出来，因为加班，他昨晚又没有回家。 “这学期？是不是‘扫盲’工作要持续到本学期末？” 一边想着，一边问： “什么新任务？” “普实！” “九还没普完，又要普十，什么情况？” 一平驻足打趣道。 “不是你理解的十！你先有个思想准备，等待上级的通知。条件成熟，具体人员落实后再给你解释吧！” 听到刘校长布置的任务后，一平一头雾水地上了办公室。 “一平，从明天开始，我要送水泥去杨林，这段路很难走，可能很晚不能回家，为了第二天不耽误装车，也有可能住在水泥厂里，就不能接送圆圆了。你也是早出晚归，我和妈说好了，这个周就由她来照顾圆圆上幼儿园吧！” “唉！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了！你在外面，处处要小心，要注意安全。等我找条毛毯给你带着，兴许有时用得上！” 听了刘星的话，一平心中非常不是滋味。她默默地起身进屋，翻箱倒柜，给他找毛毯去。 “我不！我要跟妈妈在一起！我要妈妈送我上幼儿园！” “圆圆乖，要听话，妈妈工作忙，早上去得早，晚上又要加班。你去找奶奶，过几天爸爸妈妈就来接你！” 听到女儿和爱人在客厅讨价还价，一平偷偷流下了眼泪。她心不在焉，很长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第二天晚上，刘星果然没有回来。夜里，气温骤降，后半夜，竟然“簌簌簌”下起了雪。一平翻来覆去没有睡好，时间没到，早早就起了床。她把自己收拾好，又把刘星的军大衣找出来带上，带上早已准备好的面包和苹果，还去厨房里取来保温瓶，就驱车出门了。 　　马路两旁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路中心湿漉漉的，黝黑光亮。街上行人十分稀少，偶尔有几位做生意的，也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除了个子的高矮，什么也看不清。一平来到邮政局附近的水饺店，店家刚刚开始营业。熊熊的煤炭火，把整个店炙烤得暖意融融，与店外简直就是两重天。她倚着火炉旁的墙角坐下，给自己要了一个小碗水饺，又给刘星打包了一个大碗。吃完后，就提上保温瓶离开了。 昆明的冬天一般很不下雪，偶尔下这么一场，那真是给平淡的气候增添了一抹亮丽的风景。一平走在宜川县城与水泥厂的路上，真是几多惊喜，几多烦忧。惊喜的是，目之所及，乡村与田野都笼罩在白茫茫的积雪之中。那妩媚娇羞的雪景虽然比不上北国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但静静的南盘江两岸那高低错落、富有诗情画意的洁白，那蓬松典雅、柔软谦和的晶莹透亮，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的目光，美丽着她那颗温柔的心。她庆幸着这一场雪的到来，庆幸着自己与它最早，最美，最近距离的亲吻。多想让这样的美能成为大自然亘古的风景！多想让这种心情能成为生命永久的主宰！烦忧的是，道路上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悠远和空旷，孤独和静寂又让她感到窘迫，感到压抑；那潮湿溜滑的雪与水相互交织形成的泥泞，让这个刚刚学会骑摩托车，犹如婴孩刚刚学习走路一样的人跌跌撞撞、东摇西晃，仿佛随时随地都有侧翻的可能；更主要的就是还要赶时间，她必须至少在上课前十分钟赶到学校，这让她一想起来就心情紧张，血压升高。一箭既发，再无回返！行走的脚步一旦迈出去，岂有再收回来的道理？想到这里，一种坚定，一种自信又在她脑海中升腾，让她在茫茫的道路上特立独行，一路向前。 雪的银光丝毫也不亚于晴朗天气下渐渐划开天幕的曙光。即使时间尚早，宜川大地仍然被它照亮。每一扇明亮的门窗，都会为一个眼里有光的人开放。水泥厂的大门早已被这场温暖的雪唤醒，敞开着她博大的胸膛，迎来送往。水泥库前，已经排满了装水泥的车，长龙一样。司机们有的在车里躲避着严寒，有的在车外搓着双手取暖。一平远远地就看见刘星在自己的车前转悠，手上套着棉白的手套，拿着扳手这里敲敲，那里敲敲。 “你在干什么呢？” 一平缓缓地把车停在他身边，笑嘻嘻地问。 “你怎么来了？天气这么冷！” 刘星停下了手中的敲打，关切地说。 “给你送早点来啦！快，滚烫的，吃了会暖和些。” 　　一边说着，就把早点递了过去，紧接着，又把面包和水果放到他车里，从后备箱里拿出军大衣，准备给他披上。 刘星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水饺，一边嗔怪地说： “不冷！瞧你，昨早不是已经拿了厚衣服了吗？又拿军大衣。” “今早不是下雪了吗？” 不管愿不愿意，一平就踮起脚跟去给他披军大衣。刘星却把军大衣取了下来，放到了车里，说一会儿冷了自己会穿。一平看他似乎真的不冷，就没有再强逼。 “傻帽！不懂温情！不懂浪漫！” 一平在心里嘀咕着。 “哥们，有福啦！哈？” 对面来了一位司机，嬉皮笑脸地打趣刘星。 刘星没有说什么，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一平，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早点很快就吃完了，为了赶时间，他们并没有多聊，一平带上保温瓶，就急急忙忙返回学校。 此后的几天早上，她都准时把早点送到水泥厂给刘星吃，还给他带上面包和洗净的水果。有一次，在返回学校的途中，为了避让一辆早班车，她的摩托车试图冲过道路旁边的一条很细的水管，但终究没有如愿以偿，车子和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路旁，害得她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在以后的骑行中，一见到水管或像水管一样的东西，心里就十分紧张。 “一平，好长时间了，怎么不见你戴手表和戒指？” “妈妈的手表早就丢了！” 还没等一平开口，女儿先抢白说。 “戒指早已经变成妈的耳环，挂在妈耳朵上啦！” 刘芹应该是兴奋过了头，在侄女的感染下，也不假思索、口无遮拦地说。 “手表丢啦？戒指变成耳环挂在妈的耳朵上？” 刘星重复着女儿和妹妹的话，一头雾水，左边望望女儿，右边望望妹妹，睁大眼睛，连嘴也合不上。 这事发生在一九九四年岁末，距农历春节仅有四天。本来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是婆婆的生日。一家人齐聚在一起，为她庆生。刘星也真够粗心的，这么长时间，他居然偏偏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发现一平的手表没戴，定婚戒指也没有戴。听到女儿和妹妹的解释，他气得两条眉毛拧成两个大疙瘩，牙齿咬得咯咯响，双手紧紧抱着头狠挠了起来。众人都不敢发声，静静的，连大气都不敢喘，都害怕他朝自己发飙。几分钟过去了，他终于舒展开眉头，停止了咬牙切齿，并把双手从头上放了下来，强压住内心的怒火，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气氛也终于慢慢缓和下来，大家也才慢慢缓过神来，小心翼翼，继续给婆婆过生日。 　　生日作为一种约定俗成，历来备受人们的青睐，好像不过好某个生日，就一定会损毁形象和心情，因此有的人，有的家庭十分重视，甚至把它作为一种礼遇，一种家风来传承；而生日作为一种日常现象，它也能折射出太多太多的东西。 早在一个月之前，一平就盘算着给婆婆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当听刘芹讲，婆婆今年整整五十岁，一定要给她过一个像样的生日，一平就想，这是一个特殊的生日，礼物当然也应该特殊。毕竟，婆婆辛苦了半辈子，早该好好享受儿女们对她的关爱和祝福了。再者，这是关键的五十大寿啊！人生能有多少个五十岁呢？礼物得送特殊的，得好好地送！俗话说，礼不可废！戒指可以不戴，婆婆的生日礼物必须得送！她打定主意。怎奈囊中羞涩，思来想去，她背着刘星，把结婚戒指偷偷换成了一对耳环，提前送给了婆婆。她高兴了，孩子就有人带了，全家也就高兴了。果不其然，自从戴上儿媳妇送的耳环，她几乎走路都带上风，故意摇头晃脑，逢人就要显摆几句： “这个是儿媳妇送的生日礼物！” 生日蛋糕终于放在桌子上，当“50”的生日蜡烛插上去，婆婆却责怪着说自己还年轻，是四十九岁，不是五十岁，一平的内心瞬间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她很难理解五十岁生日为什么要四十九岁过？更无法想象无知和浅薄是会诛心的。此时，“上当”“受骗”的字眼充斥着她的整个大脑，羞愧、难受、愤懑一时交织着袭上心来——自己用结婚戒指换来的是一场骗局，是多么愚蠢而可笑啊！此前她还想： “要是刘星知道此事，一定会雷霆震怒，骂她个狗血喷头！” 事实终归是事实，有谁能够改变？又有谁能够隐瞒？就是现在，不但刘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表现和一平猜测的如出一辙，就是连自己都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感谢生日！感谢过年！是您们，让他收敛了雄狮的暴怒，收敛了自我的锋芒！也让我再一次认识到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即使身边的亲人也一样！” 一平默默在心里念叨着，双手合十，两眼紧闭。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中，春节已过，正月十六款款到来。这天，天空放晴，和暖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把格布窗帘的图案首先印在墙上，继而又慢慢移动到床上，移动到一平和女儿的脸上。她俩同时把双手伸出被窝，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相互对视着，商议着是不是该起床了，刘星轻轻推门进来。 　　“太阳都晒屁股了，两只懒猪还不起床？” 他依然习惯着把一平叫作“猪”，还附带着叫了只“小猪”！ 一平和女儿正准备向他强调原因，解释说明，他却一本正经地先声夺人： “一平，这一年来，你辛苦了！昨天我结了账，今天是正月十六，中午，我们吃完大汤圆，一起到百货大楼，给你买点首饰。你看你，从头到脚，没有一件首饰，哪像个当老师是样子！” “你说什么？” 一平把双手捂住嘴巴，看看刘星，又看看孩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给你买的手表被你丢了，订婚戒指也让你做了人情。今天中午，我们去百货大楼看看，有什么适合你戴的买点。我打听过了，今年的金才九十八一克拉，不贵！” 刘星依旧郑重其事地说。 “你打听过啦？什么时候打听的？我怎么不知道！” 一平一脸蒙圈，一脸震惊。她从来不敢想象，这种好事会在正月十六这天发生在自己身上。 “爸爸，我也要买！我也要买！” 圆圆早已经听懂了爸爸的话，快乐地一骨碌钻出了被窝。 “也给你买！也给你买！别冻着了，快钻进被子！” 刘星假意责备着孩子，把她一下子推进被窝。 “早就想给你买了，只因为这半年又买了车，钱又难挣，手里紧张，才没买。过年前，看到你手表丢了，仅有的一个戒指也拿去讨好婆婆了，我就下了决心，是该给你买点首饰的时候了。再说，过了今天，年就算过完了，我也要出车了，所以，我想，咱们今天就去买了吧！” 这一刻，所有的辛苦和劳累，所有的委屈和愤懑，在一平身上都一扫而光，她笑眯眯的脸上分明写满了幸福！ “十六”这个外号并非浪得虚名，它对于一平来说，就意味着和顺、美满和幸福！今天，她不但收获了一条二十四点三克拉的金项链，六点五克拉的坠子，还收获了一个六点八克拉的金戒指，更重要的，刘星还给她买了一只与丢失那只一模一样的瑞士百浪多手表，添补了她内心深藏很久的缺憾，给圆圆买了一对银手镯，花销了近四千元人民币，这是他开车以来所挣下的全部积蓄…… 图片来源摄影杨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