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除念归处

天马不行空

父亲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儿子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接了起来。这个一向少年老成的孩子，拿起手机，开了免提，喊了一声爷爷，随后嬉皮笑脸地提高了腔调：“老爸不想回来！”

父亲“哦”了一声——语气很意外，半天没接上话。我赶紧在旁边补腔：“莫听这小子乱说，我们九点出发。”

盯了一眼儿子，却没有恼羞成怒。我的表情和动作出卖了内心，被这家伙瞅个正着。但说“不想回”也有点过。其实一大早我就起床，街头的路灯还昏黄地亮着，远处的天空略见泛白的光，有不怕冷的鸟儿，不晓得躲在哪根枝头在叫。我拉开冰箱，拿出昨夜购回的生食和熟食，装了大半个口袋。

等到儿子起来，我也没拾掇好。这样的磨蹭被儿子解读成“不情愿”。曾经他一磨蹭我就指责他在“无声的反抗变形的愤怒”，想不到他“怀恨在心”，多年过去，关键时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过心头确实有些乱。这个除夕，竟然不知道该回哪里。回这个动作，简单，但却包含这样几种要素，一是工具，比如必备的车辆，二是理由，工作繁忙，不能想跑就跑，三是要有回的地方。前两个都没问题，最后一个让人焦虑——2024的秋天，老屋被拆。而新房，还没有建起来。

我的第一建议，是请父母到城里来。城里的房间不大，但也足够两个老人居住。没曾想父亲第一时间就拒绝了这个提议，理由是晕车。

父亲说：“要不就在你表哥房子里过年？”

父亲的语气是商量，但其实是决定。父亲说的是表哥房子，没说家，这也让人无从辩驳。自从老屋被拆，他们就租用表哥留下来的空屋。那房子离曾经的老屋不到一公里，抬头可见高速公路日益长出的远方。

很不赞同父亲这个提议，总觉得心头不是滋味，虽然表哥在城里，只有我们一家人，但在他的房子团年，想起来还是别扭、陌生、不适、尴尬。

只有在老屋，我才能找到除夕的快乐和过年的意义。老屋的一砖一瓦，一树一木，记载着童年的欢笑，少年的努力，工作离家后，老屋更承载着过年团聚的欢愉。无论早晚，我都会回老屋过年，在除夕夜辞旧迎新，陪爸妈看春晚、话家常、包水饺。然后十二点一到，去院子里点燃烟花和鞭炮，一个年热热闹闹，一个家温温馨馨，历经的场景虽然普通寻常，内心却无比踏实和安宁！

这样讲，似乎有些矫情，活在守旧的观念里不能自拔，可能人到中年，实在是对往昔充满深情的回忆。那个老屋倒下的当天，我专程请假回去。我害怕那么一个时刻的到来，但依然想见证那么一个时刻，知道这是一个虐心的过程，但是做好了心里准备。看挖掘机伸向老屋的时候，我的心还是紧起来，不由自主拽着旁边的父亲。待到第一面墙壁倒下的时候，在腾起的灰尘中，我双手捂着眼，蹲了下去——眼泪终究还是辜负了意志。

老屋是根，倒下，仿佛自己也被拔将起来，连同曾经的记忆，抛向空中。

即使不赞同父亲的决定，但也不能不回去。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团圆才是最大的主题。我绝对不能像唐人戴叔伦那样承受除夕的孤独。戴叔伦晚年在江西做官，取道长江返回江苏老家过年时，却在除夕之夜滞留驿站。守着房间里的灯火，他忍不住悲从中来，写下“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千古名句。一盏灯火相伴的除夕，是何等的让人伤感？在工整的对仗里，我分明看到一种刻骨的悲凉。

马上出发！转瞬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地方可以称之为“他乡”，但只有一个地方，无论我们走多远，无论我们离开多久，它永远是我们心灵的归宿，那就是家，那个有父母等待的地方。父母在，家就在。有父母的房子，才算一个温暖的家。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们的念归，念的是阖家团圆，念的是天伦之乐，念的是人间真情！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执意要在表哥房子里过除夕，是想在午间团年时，方便到爷爷坟前第一时间端上祭品。在万家团圆之际，父亲对爷爷的思念愈发浓烈。原来过年回家的意义，不仅是空间的归所，更是情感的传承与延续，在每一个除夕，在每一次团圆中，深深扎根，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