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二）

步雄

家有一个祖传的大食盒，是老年间专门盛放食物的器皿，也叫大提盒。竹制，三层，涂有紫红大漆。现如今已是型颓色衰，却始终留着它，敬着它。因为它盛满着我家曾经的“大欢乐”。

　　上世纪六十年代，食品短缺，饥馑降临到每一个家庭。“何以饱食，只待年关”，北京人过春节省略了许多烧钱的环节，唯有吃不能再省，所以格外记得。

年三十的前夜，母亲开始按照河北老家的风俗做炸货，将积年节省下的花生油尽数入锅烧热，红糖沏水和出硬面，稍稍醒发后，擀切成菱形小块儿，中间豁开，两两对叠，翻卷成蝴蝶结状，曰"麻叶"。热油下锅翻转，金黄而出，滴净残油。晾凉后，分成两堆，一堆分装进几个点心盒子里，学着点心铺的样子纸绳扎好送亲馈友。剩下的连同凭副食本购得的花生、瓜子、杂拌糖、关东糖等混杂成大、中、小三份分别放入三层食盒。

　　丰腴香馥的大食盒令人垂涎。入夜，花生瓜子的土香，麻叶的油香，关东糖的甜香从"大欢乐"中溢出一种钻心的诱惑，于是，我和二哥爬出被窝屡屡去摸，但鲜有成功，每每招来父亲鸡毛掸子敲床板的炸响。始终想不通，为什么非要馋我们这一晚，莫非是锤炼我们生活的"耐受力"。

　　大年三十终于到了，哥仨一早放过鞭炮，给姥姥的遗像鞠过躬后，母亲打开食盒最底层派发大礼，一应美食均分给我们，幸福大塌方的感觉瞬间覆满全身，一天的吃、吃、吃，待到夜半饺子上桌的时候，都已经食而不知其味了。忘记了哪一年，大哥将装年货的大食盒冠名"大欢乐"，全家人击掌叫好。

　　大年初一，食欲渐弱，大人将食盒的中层打开再分，比之前一天的胡吃海塞，就有了些挑挑拣拣。寒日里，牵着大人的手串亲访友，走着，饱嗝连连，反刍出一股股干酸的"年味"来。

　　大年初二，食盒最上层被打开，食物尽数分光，可怜"大欢乐"干净得像孩子们节日里的小脸蛋，只能屈掷一隅，等待来年风光了。

　　余下的日子里，我们上筒子河溜冰，去天安门广场追风筝，在前门大街捉迷藏，腹内积食顿消，饥肠辘辘的感觉重新附体，却不慌，知道好吃的东西大人的兜里总有存货，并乐得让你去掏。也知道好事将近，所剩无多，舍不得大吃，把一星半点的花生糖果藏在枕头下，铅笔盒里。盖上，打开，再盖上，再打开，一枚一枚含着吃，享受那种吃不完，拿不完的余悦。

临到最后，大哥发明了一种"棋开得胜"法。将他省下来的吃食分成几份摆在一旁，哥仨玩跳棋决胜负，胜者得一份。我可先走四步，二哥可先走两步。结果是我每盘必赢，哥哥们盘盘败北，大口朵颐间，全不知长兄若父的一脉怜惜之情。成人后才懂得，生不易，养亦不易，大多值得高吟浅诵的无量恩泽大抵来自家门之内，真可谓：“寄语天涯客，轻寒底用愁，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

　　短缺经济淹没了人们的许多欲望和追求，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了人们的亲情和担当，比如"大欢乐"，它带给我们的就远远不止欢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