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的“鸡毛信”——《少年》第八章节选

单弦大叔

<p class="ql-block">下乡插队三年,孺子每天最期待的人就是邮差。邮差会带来亲人和同学的来信。牛尾寨有一个看不见的罩,柔软却密实,这些来信扒开了一条缝,让外边的风透了进来。</p><p class="ql-block">爸爸仍在等待“解放”。据说专案组很快就有结论。妈妈被安排去养猪班当班长,干校人称猪司令。妈妈说,她已腌好一坛咸鸭蛋,准备春节带回去。妈妈就是这样,去年腌咸鸭蛋受欢迎,今年就会继续腌。佳雨已经当了妈妈,来信会絮絮叨叨提点孺子各种事项,看起来已进入母亲的角色。晨风大方承认与渡江的恋情,说渡江已经成了“排骨”(排级干部),很快会升副连长。爸爸来信还说,现在政策有规定,一些历史案件正在甄别中,周伯伯在狱中的申诉有点希望,他给赫鲁晓夫写信毕竟是向党交心时主动交代的,判他为苏修特务,罪名难于成立、证据不足。</p><p class="ql-block">生性乐呵的班长年前来信居然有了一丝伤感:“又是一年北风紧。灰色的天空下,收过庄稼的田野光秃秃,天上又出现成群南飞的雁鹅。一切与三年前刚进村时一模一样,摸摸下巴,只是胡子变长变硬了。”</p><p class="ql-block">这三年,班长修过渡槽、修过水库,到基建工地干木工。这些当然都是出“公猪”。从县到公社,都像抽劳力的抽水机,有什么动静就向乡村要人。外乡人知青,总是最先被抽的“水”。他想当兵,已经超龄。竞争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争不过回乡青年。但他的处境还算是好的,毕竟出身好,肯下力干活,在知青中又有威信,出脱的机会总比别的知青多些。</p><p class="ql-block">大头已经很久没来信了。会不会偷渡去香港了?大头的身手好,读书时就经常参加一年一度的渡海活动。他们那里离香港近,若潮流对头,顺海流游,到得了香港。有不少知青偷渡去香港,有成功的,有淹死的,还有被边防军开枪打死的。花得起大价钱的,可以雇人,当地村民仗着熟悉潮流水路,划小艇送人偷渡,比游水安全。万一被抓了,偷渡客还好,一般是送去劳改劳教,划小艇的村民是引渡犯,多半要枪毙,这种刀口舔血的营生要价很高,知青付不起,所以还是游水去搏,生死由天。</p><p class="ql-block">番客仔来信,说“普希金”已经循正规程序去了香港。他本来也可以回去的,他有香港的出生纸。但他觉得自己在广阔天地还是大有作为的。迷恋机电、迷恋各种工科技术的番客仔,如今已是本公社这方面的权威。听与番客仔同一公社插队的同学说,在各种番客仔功夫盖世的传说里,已把他塑造成半人半神。</p><p class="ql-block">白羽的来信则总是满腹牢骚,讥讽那些左右逢源向上爬的同学,奚落底层同类的窘境,语言恶毒。说到一个会来事、混到公社当上干部的女生,白羽指名道姓说她是政治妓女。学生会原来的舞蹈队长,是大长腿,偏在水库工地让滚石砸跛了,生产队照顾他去放牛,白羽称他为超龄牧童,说他夏天光着膀子肋骨条条可数,像“堂吉诃德胯下的瘦马”。读白羽的信,滑稽的语言总是让孺子发笑,世界在他笔下变得很贱。孺子也担心:白羽这么尖酸刻薄,会不会遭天谴啊?</p><p class="ql-block">这次,白羽的信很短,却是寄自海城的。只有两句话:“我陷入空前未有的困境,我需要你的帮助。”</p><p class="ql-block">正好农活松闲了,孺子请了假赶回海城。他知道白羽轻易不求人,这回一定是碰到跨不过的坎了。</p><p class="ql-block">孺子小心地揭开那床杏黄色的毛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白羽的腿么?那双健壮结实的腿,有着绷紧的皮肤、起棱的肌肉、骄傲磁力线的腿哪儿去了?粗大丑陋的骨节在松弛发皱的皮肤下突出,整条腿泛着白里透黄的颜色。孺子腹腔里—阵翻腾上涌,赶忙将毯子重新盖好。</p><p class="ql-block">白羽无声地笑了,眼睛里闪着从重病中挣扎出来的人特有的柔和光泽。白羽抓住孺子搁在毛毯上的手,低声问道:“是不是特丑陋?”孺子点点头,说:“我没想到。”</p><p class="ql-block">“赞美安拉,你来得正好。”白羽告诉孺子,他得了—种怪病,说中暑不像中暑,说中风不像中风,连续三天高烧退后,下肢迅速萎缩,以致完全不能动弹。他是在水库工地上得的病,指挥部束手无策,只好把他弄回来,交给他那位篾片般单薄的母亲。他们家幸好还有点底儿,但延医吃药了无功效,最近又试用针灸,略有起色,但仍走不得路。他母亲劳累了这么些天,已近衰竭,偏有一位新贵,看中他们这幢小楼,逼他们搬迁,限他们一个月内搬走,若届时不搬,就把家具人物都扔到大街上去。还放出话来,说白羽母亲算城市的闲散劳力,出身又不好,还是自绝于人民的反革命的老婆,本来要把她遣送到农村交贫下中农监管,看她病病歪歪,放她一马,搬走算了。这么说来,让老太太搬走,还是天大的恩典了!白羽他们这幢小楼原住两户,博士已贬到干校,家什被塞到一间破房里,就算完事。白羽母子这等模样,如何搬迁?想来想去,只好给孺子发了—封求救的“鸡毛信”。</p><p class="ql-block">“需要我做什么?”孺子胸中有—股热气往上窜,觉得自己变得高大有力了。他从未体验过强者保护弱者的感觉,这种新鲜的感觉令他激动。白羽说,张罗搬家的事,总得有人筹划联络,包括招募免费的劳工——同学。他要求医,须得有人用单车驮着来去,就是家事也要人操持——他母亲瘦弱得像—丝游魂,连上街买菜也无法胜任。白羽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母亲窝在—把栗色的硬木躺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孺子,死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好的,这些我都可以做。”孺子突然口吃起来,“只是……我没有……多少钱……我父亲的工资还扣发......”白羽挥挥手,他的手掌依然肥厚宽大:“钱,你别操心。抗战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出力就行了。” </p><p class="ql-block">白羽的脑袋陷在松软的枕头里,头发毛扎扎的,脑袋显大,他的唇上有一层软软的、栗色的胡须,面色苍白,只有双唇依然红润饱满。他朝孺子眨眨眼,孺子把脑袋凑过去,白羽低声说:“要搬家了,那地方没卫生间,更不用说浴盆了。我要痛痛快快泡—次,洗个干净彻底的澡。你把我抱到浴缸里去吧。”</p><p class="ql-block">孺子把白羽从毛毯里扒拉出来,半抱半拽弄到浴室里,喘着气说:“你还真沉!”白羽说:“瘦死的骆驼架子大嘛!”孺子放好水,手忙脚乱帮白羽脱下衣服,抱起来,往水里—放,溅起老高的水花。白羽搓着身子,舒服得哼哼直叫。孺子还是第—次面对赤身裸体的人,脸不知转向哪儿好,干脆仰起脸盯着天花板,说:“别哼了,小猪—样。”白羽嬉皮笑脸说:“我看你像中世纪的修士。”他边朝脐下抹肥皂,边说:“这片大草原,可是脏透了。”孺子扭头走出浴室,边走边说:“洗好了,说话,我来抱你。”</p><p class="ql-block">孺子把白羽用毛巾擦干,换好衣裤,抱回床上,说:“你这个—百多斤的婴儿!”白羽眯着眼睛,低声叫道:“婴儿!这时候有一杯热牛奶多好啊!”他苍白的脸颊浮起淡淡的红晕,说:“给根烟抽,好吗?”孺子说:“你不是会抽嘛?抽就是了。”白羽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妈抽,可就是不让我抽。”他朝母亲的背影努努嘴:“给我拿来,在柜上。”五斗柜上,果然有—包芒果牌香烟。孺子趁老太太还在厨房择莱,悄悄把烟拿到白羽床头。正想找火柴,老太太颤巍巍过来,不声不响把烟抄走了。白羽夸张地叫了—声,拿腔捏调念出—句《红灯记》中鸠山的台词:“这样的母亲,未免太残忍了吧!”他学鸠山的日本腔学得惟妙惟肖,逗得孺子大笑,老太太却毫不动容,只顾做自己的事。</p><p class="ql-block">搬迁的期限到了。有些同学已经回到海城,大多是病退回来的,真病假病就不知道了。孺子找了几个在城里逗留的同学,把白羽家的家具都搬到楼下。—位同学的哥哥是开大卡车的,答应帮忙。车还没来,大家散乱地站着,抽烟。孺子不抽烟,干站着。天还不太冷,白羽母亲却裹着—条深灰色的羊毛大围巾,包住瘦骨嶙峋的肩头。大家让她坐,她执意不肯,佝偻着身子站着,像—把残旧的弓。白羽端坐在—把旧藤椅上,目光异样发亮,手腕戴—块沉甸甸的欧米茄手表,是他父亲的遗物。白羽指挥着人们搬家,神色像—个威严的指挥员。他从腰带上解下一把锁匙,交给孺子:“把这个扔到屋子里,用不着它了。”</p><p class="ql-block">孺子最后—次推开那扇蛋青色的、雕刻着西洋花纹的门。屋里空荡荡的,杂乱地散着垃圾和撕碎的旧报纸。孺子慢慢松开手,钥匙咣啷—声掉到地板。想了想,他走进白羽的卧室,推开那扇通向阳台的玻璃门。阳台上几十盆玫瑰早枯萎了,黑色的枝叶像凝固的鬼火。孺子呆呆地站了—会,心里憋得慌。恃强凌弱,是不是—条亘古不变的法则?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落到底层就会成为俎上肉,任人宰割。人生的奋斗、挣扎,说到底,是不是就为了逃避这俎上肉的命运?假若是这样,人生有什么意思?人与虫豸又何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