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辈子从未真正拥抱过一次父母亲。这成为我此生一直未敢轻易触碰的记忆之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出生于一个千年古镇,交通发达,商贾兴旺,人口稠密,文风古朴,虽不是地地道道的农村,还有地耕种,父亲是正式的工人,还常常做个小本经营,母亲则务农为重,是个典型的五、六十年代半农半工亦小商小贩的家庭。父母亲文化不精不深,皆“攻读”于政府组织的扫盲班,倒是黑夜白昼的学个不停,努力又认真,“毕业”时成为了那届的“高才生”,能写自己的名字,会记账,可以读懂报纸上那长长的文。父亲成了国营炼铁厂的工人,母亲担了第九生产队的保管之任。这样的家庭,平常却典型,普通且传统,虽亲情似血浓,却没有培育出那种城市里习以为常却令人心动的表达爱意的举动。一切真爱皆表现为原始本能,一生从没有牵手、拥抱、贴着脸颊的轻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有爱的鼓励与温暖,皆出自于朴实的语言和本真的表情。天热了,父母会在炕上铺上凉草席,夜里睡觉会给你扇着扇子驱赶蚊虫,学习得奖了会给你买根老冰棍。天冷了会告诉你赶紧穿上秋裤,小心冻得腿疼,晚上熬的小米稀饭里会有几颗枣或山药丁。做错了小事,会骂的狗血淋淋,做错了大事,会揍的鼻青脸肿(一生只记得一次)。骂过、揍过,没有心疼的回问,没有后悔的眼神,日子在自然而然中消失影踪,唯有恐惧与震慑留在心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母的开明在于一生催促我们求学上进。父亲一生孜孜不倦的学习,能看懂厚厚的炼铁专业书,蜕变为炼铁行业的“师傅”,令我吃惊又崇敬。父母从不检查我的作业,只是看我考试后的分数和有没有奖品。但经济再拮据,条件再困窘,父母都坚持让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去上学,去读书,去做有文化的人。大哥初中毕业做了工人,二哥高中毕业去了兵营,我进了大学之门,弟弟上了镇上的重点初中,一切如此惊喜却不惊喜,父母只道是寻常日程,只是说一句"好好干”或“好好学”,便再不吱声。我们,即使是奔赴千里之外的第一次离别,也只是回应一声“好”或“中”,没有依依不舍的抱拥,没有跪地而磕的泣不成声,没有一步三回头的凄凄眼神。一切,皆活在凡常如邻的来来往往、聚聚散散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直到父亲那年春节突发重病,去省人民医院治疗,我请了长假陪护。寂静的夜晚,输完了长长的液,我守在父亲的床边,拉着父亲的手,问他想吃什么。父亲微笑着,摇摇头。父亲的手,很粗糙,满是铁一般的老茧,却很坚硬,我握着它,感觉雄壮有力。这是我第一次摸父亲的手,我握了一夜,没有松开。两个半月,白天输液,晚上我陪父亲在医院附近的街道散步。我搀着父亲的胳膊,感到很温暖,很可靠。走累了,我们就坐在路沿石上,我让父亲靠着我的肩膀,静静的歇上一会儿。那是一种自我不觉的守护吧。我并未意识到,那是陪父亲的最后一段时光,我只是尽心,并未珍惜般的呵护,因为我从未想到父亲会离开,会阴阳相隔。父亲临终前,紧巴巴的攥着我和姐姐的手,直挺着腰身,语言含糊不清。我猛地把父亲抱在怀里,痛哭失声。父亲走了,那是我第一次抱他,也是最后一次。我憾了二十年,痛了二十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离世后的十几年,母亲身体很好,精神很坚定。她坚持骑自行车去村办企业上班,领着一班人干事创业,做的倒是热热腾腾。直到了八十岁的时辰,母亲独居在老宅,身体状况骤然下行。她已不能自主活动,行走、起坐都要靠拐杖、四轮小推车支撑。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会摔倒,跌的鼻青脸肿,面目全非。我们兄弟姐妹排了班,轮流陪护母亲。虽是住在了市里,我也坚持“到岗到位”,一次不拉地返回老家,打扫庭院,洗衣做饭,凉晒衣被,偶尔的带母亲出去兜风。那应该是母亲一生中最满足的时光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身体每况愈下,吃喝拉撒睡已完全不能自理。兄弟姐妹商量后,先后让母亲住进了市里的老年公寓和县医院的医养结合中心。三年疫情,母亲因感染而两次进了重症监护室。不知母亲有着怎样强烈的求生欲和浓烈的生命力,她躲过了鬼门关,依然鲜活人间。2024年1月1日下午,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我陪在母亲床头,按摩着母亲的手,隔几分钟拍打几下她的背。母亲侧身而卧,安静的睡着。突然,母亲的手剧烈抖动,身子猛猛抽搐。我急喊医生。医生和护士忙作一团,急急地把母亲推入了重症监护室。这次,母亲再也没有出来。我不知所措,跪在闻迅赶来的小姨膝前,泣不成声。我不记得母亲去世前一刻,我握着她手的感觉,只记得母亲被推出重症监护室时,姐姐抱着母亲声嘶力竭、捶胸顿足地哭瘫的情境。是不是,姐姐也同我一样,因为一生没有真正拥抱一次母亲而遗憾终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