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讲述父亲生前口述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一）</p>
<p class="ql-block">夕阳西下，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纷纷关门闭户，兵荒马乱之际，谁还敢出门闲逛？整个村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穷人家连温饱都成问题，哪有闲情逸致出门溜达。偶尔有个光着屁股的孩子跑过，也是穷人家的孩子。</p>
<p class="ql-block">我刚拴好牲口，停下手中的活计，就听到了老父亲的叫骂声。那熟悉的骂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格外刺耳。平日里，街坊邻居早已习惯了父亲的唠叨与骂街，甚至觉得这是生活的一部分。父亲是个残疾人，半疯半傻，除了骂人似乎再无其他事可做。但街坊邻居从不与他计较，时间久了，听不到他的骂声，反而觉得寂寞，会问“这老疯子哪去了”。</p>
<p class="ql-block">父亲的过去是个谜，母亲从未提及他为何生病，我们也不敢多问。父亲身材高大，一表人才，有着军人般的风骨与霸气。我常想，像父亲这样的美男子，一定有着非凡的过去。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并不贫穷，拥有上百亩土地，大院里有两座炮楼，一座砖砌，一座土筑，两座楼间有地下通道相连，四周有两米高的寨墙，前门为山门，后门是一条小河。家中虽不富裕，但生活也算滋润，按现在的标准，我们家算是地主豪绅式的“幸福家庭”。</p>
<p class="ql-block">我的舅舅是大清朝最后一个举人，曾任清丰县县令，辛亥革命后隐居山林，后成为老中医。他家是西北乡的大户人家，田地四百多亩，骡马成群，长工和护院的有十多个。舅舅在当地颇有影响力，办私塾，开医馆，教化乡民，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土豪。这样的家庭怎么会看上我们家呢？后来听本家叔叔说，父亲也曾是个扛枪干大事的人。</p>
<p class="ql-block">我有四个兄弟姐妹，我排行老二。家里还有两个疯疯癫癫的长辈，家庭的重担落在了我们这些孩子身上。忙碌了一天，我本想早点休息，却没想到雨夜的惊魂才刚刚开始。</p> <p class="ql-block">大哥自小聪颖，跟着舅舅上私塾，读过《诗经》、《易经》、《中庸》、《大学》，在同辈人中是有名的小诸葛。他学识过人，但身体虚弱。18岁那年，他被国民党军队抽丁列上了花名册，这对我们家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若当兵走了，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该怎么办？母亲只好卖了自家最好的水浇地，四处打点，才勉强躲过一劫。然而，不到一年，大哥还是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家里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母亲悲痛欲绝，家里只剩下了老弱病残。</p>
<p class="ql-block">十四岁的我，个头小，身体虚弱，不得不跟着长工老牛学种地。老牛是个本分人，干活踏实可靠，家里地里的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晚上，我和老牛住在牛棚里，听他讲故事。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三年过去，几个姐姐都出嫁了，家里只剩下我们八口人。除了生活的艰辛，更让人不堪的是国民党的苛捐杂税和杂牌军队的盘剥。若不是舅舅在背后撑着，我们简直无法活下去。</p>
<p class="ql-block">1938年，我十六岁，抗日战争爆发，日军占领了多个城市，向武汉发起进攻。从那时起，我家噩梦连连。首先是马车被汉奸征用，伪保长指名道姓要我去赶车给日本人拉东西。母亲求情让长工老牛代替我，但被拒绝。舅舅也多次与区公所交涉，但无果。最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几个扛枪的人来到我家，二话不说拉上我就走。母亲哭喊着堵在门口苦苦哀求，但无济于事。他们说这不是去当兵，只是送趟货物。我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们来到码头，才知道是要给日本人运送军用物资。</p> <p class="ql-block">天亮时，我们只走了不足二十里地。村里人听说来了日本人，都跑光了。一个二狗子从村里拉来一头骡子，换下了我的老牛。我硬着头皮继续赶路，不知去哪里，去干什么，车上拉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走走停停，不时躲避飞机轰炸。第五天傍晚，天上的飞机飞得更低，枪炮声不断。突然，飞机再次袭来，几颗炸弹落下，尽管没有炸到运输车辆，但受惊的牲口乱跑，车队乱成一团。押车的伪军跑了，只剩下几个日本兵。我的车在最后，大黑骡子一个蹶子，把车拉到了稻田里。折腾了一晚上，天亮了，前方的炮声停了，但零星的枪声还在。人都跑了，两三个日本人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最后，只有我、老马和六子三个人车还在，其他人都没了踪影。我们车上装的都是炮弹和子弹，老马被炸断了腿，我和另一个伙计被安排在村里吃了顿热乎饭。这是我感到最舒服的一天，尽管我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但我知道他们是好人。他们帮我修好了车。</p> <p class="ql-block">这是我一生中最感到有人格尊严的一天。踏上回家的路，我一直在想，这次有惊无险，算是老天保佑，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在回家的路上，我和老马走走停停，饿了啃口干粮，渴了捧口小河里的水解渴，累了就打个盹。遇到逃难的人，就拉他们一程。这次虽然有惊无险，但也经历了生死离别，算是我命大吧！</p> <p class="ql-block">注：日本人攻打卫辉的时间是1938年。具体来说，1938年2月15日，日军侵占了卫辉。随着2月17日新乡的失陷，土肥原贤二率领第十四师团全部主力沿道清铁路继续西犯，进一步加强了对卫辉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控制，从此卫辉人民也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故事就发生在那个年代。</p>
<p class="ql-block">——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