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记忆】银壶劫

渭水之谣

过了腊月二十三，八爷把珍藏多年的传家宝拿了出来，擦了又擦，看了又看，是许久没见的缘故，还是因为要永久的分别，老眼里闪烁着混浊的泪花。

那是一把有些年头的银制酒壶，年岁比他大得多，据说是他祖上留下的唯一值钱的物件。多少年都没使唤过了，今年把它请出来，八爷要派上大用场。

至今他仍记得年少时父辈们用这把酒壶喝酒的场景。

隆冬，屋外寒风凌冽，屋内炉火正红，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围坐在炕桌上，聊东道西，说得天花乱坠，吃得津津有味，是什么这么诱人，把他们聚拢在一起？不是暖烘烘的火炉，而是置放在暖盆里的那个酒壶，还有酒壶里溢出来的香味儿。

“奇了怪了，同样的酒，从这个小嘴嘴里倒出来，竟似琼浆玉液一般。”说这话的人是徐先生，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说着把小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啧啧称奇。

“到底是念过几天私塾的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不瞒你说，这把壶就是这么神奇，不论啥酒，只要到了它的肚里，再用温水这么一暖，那酒就不一样了。”这是八爷爹。这把祖上传下来的酒壶值得他骄傲。

“早就听闻这把壶不简单，请老哥说道说道。”徐先生虽说饱读诗书，对酒及酒器的渠渠道道却不甚了了，尤其是对这把富有传奇色彩的酒壶更是知之甚少，在坐在其他几位也想听个端详。

“难得老哥儿几个有此雅兴，那我就说道说道。不过，咱有言在先，今儿个我说的是酒话，你们听的也是酒话，出了这个门，都让风吹了，老哥几个可听清了？”那几位能不应吗？而后，八爷爹呷了一口酒，咂巴咂巴嘴，然后开始讲起了故事：

话说咸丰年间，祖上在宫里当差，有一天，一个小太监怀里揣着一件东西，问他要不要？他瞥了一眼，那是一把精美的酒壶，小太监说，那是老毛子进贡的东西，值老鼻子钱了。他把攒的那点家当都给了那小太监，得了那酒壶，然后托病回乡。那年头，倒宫里东西，那是要掉脑袋的，小小的酒壶成了祖上的全部家当，也是他的命啊，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祖上扮成叫花子，骗过数不清的盘查，这才逃到咱的地界。回来后大病一场，这才有一这把神奇的酒壶。

也不知过了多久，酒壶的秘密不胫而走。但凡村里有人家准备接待尊贵客人，都会来八爷家里借酒壶。久而久之，竟成了无壶不宴。可东家是借，西家也是借，借谁不借谁，乡里乡亲的，难以拿捏，成了八爷爹的一大烦恼。为啥？人有高矮之别，也有良莠之分，保不齐哪一天哪个不怀好意的人动了歪心思，可能有壶去，无壶回了。为绝后患，八爷家散出消息，说酒壶漏了，不能再用了，这才让神奇酒壶淡出了大家的视野。这一藏就是两代人，几十年光阴。

如今，再请出这把酒壶，八爷也是考虑了再三。自已无有子嗣，眼看着日暮西山，有今儿没明儿，也许今晚躺下，明早儿鞋就穿不上了，还不如早早的把传家宝交给一个自已放心的人，这样即便是咽了气了，也能闭上眼了。可给谁呢，确实要动一番心思。

前些年，村里不少人领着后生来登门，说你认个干儿吧，这样老了也好有个照应。这几年，仍有人时不时的登门让他认干亲，这回不认干儿了，而是让他认干孙子。不管谁来，八爷眯着眼睛就一句话：一个人清闲贯了，耐不下那些烦，回吧。

其实，八爷心里跟明镜似的，那些几次三番鼓动他认干亲的人，嘴里蹦出来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可他确信，只有一样是真的，那就是惦记上他家的银壶了。那些人的算盘不可谓不精，如果拜了干亲，不管原来亲与不亲，这会儿那就是至亲了，就是合法的继承人了，八爷百年之后，那再干的亲，理所当然成了银壶的新主人了，自然而然就将银壶收入囊中了。

呸！想得美！八爷心里说。

人上了年纪闲来无事，老爱瞎琢磨，琢磨东琢磨西，琢磨来年没有春。可八爷只琢磨一件事，那就是银壶的归宿。在八爷心里，银壶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这个家族的，承载着家族的过去，应该还有未来。他定要给银壶选一个有志气能担当的后辈。他知道，干啥事都有讲究，只要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这事准没错。今年他觉得时机成熟了。为啥呢，他最中意的家门长孙都娃不仅在省城扎下了根，而且在春节前刚刚结婚，成了家，也立了业，准能担得起这付担子。

之前，八爷琢磨过无数次，把本家孙子辈们一个个在脑袋里不知过了多少遍，愣是没有选中一人。这些后辈成家的多，立业的少，日子过得恓惶，把钱看得比情份重，只怕银壶到了手里，转手就成了银子了。都娃则不同，他一直在省城打拼，曾言好男儿志在四方，如不立业，何以成家？如今成了家，就说明他实现了自已当初的承诺，是个好苗子。八爷很欣慰，自已的身后事终于有了可托付之人。

大年初一，是后辈给长辈拜年的日子，这也是都娃新婚后过的第一个年，肯定要领着新媳妇来拜年。八爷想好了，选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他要把这件事办了。

一大早，八爷早早起来做准备。平时他是一个人过日子，能简则简，一碗面能搞定的事，绝不再添一勺汤。可年事事大，不能过于简单，该有的必须得有。比如从老辈人传下来的老规矩，客来了，必须吃凉盘子，喝烧酒，如若客不动筷子，不端酒杯，那这个年就没过好。八爷做的凉盘子，自然是村里最好的也是最为讲究的。豆芽芹菜胡萝卜蒜苔丝合猪头肉，再配上精盐鲜姜沫和花生油，充分搅拌均匀，五颜六色，香味十足，这些打底菜已经很诱人了，上好的肘花肉片配晶莹剔透的皮冻片扇面，再浇以酸香爽口的汤汁，馋得人都流口水了。压轴的自然是那把神奇的酒壶了，今天也是它最后一次被八爷端上桌了。

此刻，凉盘子已经妥当。八爷小心翼翼地端起酒壶，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然后是添酒，温酒，而后，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

忽然听得门外一声：“八爷，孙儿给您拜年来了！”

果不其然，与往年一样，长孙都娃还是第一个来拜年，不过，今年有所不同，他是领着刚过门的媳妇一起来的，新媳妇脸上的喜气让八爷的老屋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乖孙儿，你们来了。”八爷起身相迎。

“八爷，您老先坐着。”都娃上前扶八爷坐下。两个人郑重地给八爷行跪拜之礼。

“八爷您过年好！祝您身体康健！福寿百年！”

八爷喜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了。

“乖孙儿，快快起来，使不得，这都是啥年代了，不兴这个了，快起。”

都娃把媳妇扶起来说：“爷，不管到啥年代，这个传统不能丢。”随后给媳妇介绍道：“这是八爷，叫八爷。”

新媳妇叫了一声：“八爷，过年好！”

八爷赶紧把准备好的红包递过来，一人一个，说：“孙娃，接着，这是爷的一点心意，收下，祝福你们美满幸福。”

待二人坐定后，八爷问道：“孙娃，在听说你在省城落了户，事业都还顺利吧？”

“托您老的福，一切都好！爷，您身体还好吧？”都娃问候道。

“好着呢。”

八爷起身端出了凉盘子和温好的那壶酒。

都娃见状拦住了八爷，不让他斟酒。

“爷，您不麻烦了。今年是我结婚头一年，要拜的长辈多，您这才是第一家，另外，我爹安排我们还要走十多家亲戚哩，今儿任务重，可能得从明跑到黑，所以必须抓紧时间。是这，爷，我们就不耽搁了。”

八爷端起酒壶说道：“孙娃，你们别着急走，吃两口菜，再喝口酒，爷还有两句话跟你说哩。”

不等八爷倒酒，都娃领着新媳妇就往外走，转眼就已经出了院门。“爷，您歇着，我们走了。”从都娃的后脑勺飘来这么一句话，人就没影了。

“咋是这吗？咋是这吗？”八爷愣住了，“现在的后生咋成了这吗？唉！”

八爷有点恍惚，竟忘记了手里的酒壶，一不留神，只听咣当一声，酒壶掉在地上，碎了。

八爷的魂吓没了，跪在地上，盯着碎了的酒壶看了好久。

良久，嘴里喃喃自语道：“不是银的吗？咋就这么脆呢？”

许久，人们听见从八爷老屋里传出了一声哀嚎：

“我的银壶啊！我的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