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压长面

金子

1.闲球娃的外甥 临临快过年了，姥姥才会装半袋子白面，递给小姨一张五毛钱，让去大队里压长面。 小姨特爱揽跑腿这差事。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骑着大人的自行车，且按着铃铛从村头穿梭到村尾，关键还可以顺一点零花钱。 村头羊把式家的那条老黑狗被狼咬瘸了一条腿，耷拉着毛，整天价地趴在门豁豁处。老黑除了在娃娃们上学、放学的时间点上自找点乐子，吓唬一下路过的小学生外，其余时间总是把头深埋于肚皮下打盹。 听到车铃“铛瑯”的声响，老黑也会懒洋洋地抬起头，睁开惺忪的眼，向小姨瞟上一瞟。老黑靠腿追不上，只能用目光随着小姨，一直追到视线模糊，老黑便耷拉下眼皮，极不情愿地合上了，又挣扎地睁开，又合上……往返多次，然后头就软哒哒得沉下去，许是深深地睡去了。 小姨按着铃铛穿梭整个村子，这可是小姨的把戏，她是让跟她一般大的“狗蛋仔”猫蛋仔”们都知道她可是有车一族。 上世纪八十年代，自行车主打一个结实耐用。说白了它的承载量就是按照一头铁驴的标准打造的。 比如，姑娘回娘家，姑爷要去送，车横梁上坐着大宝，后车座上捎着宝妈，宝妈怀里抱着二宝。左车把上挂着一只鸡，右车把上挂着两根猪蹄，车铃铛上吊着根麻线，麻线头上拴着一斤用麻纸包裹住的点心……第二年再去，横梁上跨下两个宝，宝妈怀里又抱了个宝…… 小姨把面袋子搭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们便出门了。 我屁股一拧，斜坐到车梁上。小姨左脚踩着脚踏，右脚踮地，越踮越快，好让右脚叉过梁下踩到另一个脚踏板上。这个前奏工作对于初骑自行车的小孩子是必须的，美滋滋的感觉就像驾着一辆飞机，起飞前必要滑翔一番。 小姨单脚踮地，滑到了干奶奶家的门口，还是没有“起飞”。她又踮着出了长巷巷还是没敢让右脚叉过梁下，她就这样乐此不疲地踮着，我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坐着，我们就这样滑到了村中心的大队里。 路过的牛大脚喊了一声：“闲球娃的外甥。” 东岭土语，“闲球娃”，意思是无聊的人。“闲球娃的外甥”，意思是无聊透顶的人。东岭人骂人都用的是修辞，他这一骂，可是“一语双关”的二倍，关乎到舅爷，舅舅，小姨，我……哎，谁让小姨的左脚按不到车踏板上呢。 2 吃闲饭的娃娃 压面房里排队的人真多呀，大多都是“吃闲饭”的娃娃们。 在那只顾嘴的年代，东岭人喜欢把半大娃娃喊成“吃闲饭”的。娃娃暑期抱麦柬、拾麦穗、卧瓜篷、撵吼吃糜子的驴，糟蹋谷子的雀儿……看似不费力，但耗时的活全靠娃娃了。 “压一斤面五分，昂……不用这里的碱，自带碱面减一分，手摇不用电带减一分，自己和面再减一分，娃娃不准和。”压面人说着行情。 小姨账算得精，眼睛亮晶晶。 小姨把面放在称上。 “刚好十斤。”称面者说。 小姨趴在我耳朵上叮嘱：“叶子，你先排队守面，我回去取碱，记牢，守着面，不要让人调包。”说完小姨卸下面，又踮着脚，滑着自行车跑了。 压面房工作人员是两个女人，一个是操作机器压面的李家二女儿。另一个颇胖点是张三的婆娘，大人给娃娃们称呼叫胖嫂子。胖嫂子负责和面、搓面。 李二女系着一条毛蓝色的长围裙，即便她穿着棉衣，也掩盖不住大姑娘那纤美的腰肢，围裙系得就像穿了一件毛蓝色的大衣，大衣蓝得就像满山满洼的成片成片的蓝碎花花，能迷了人的双眼。 胖嫂子系着一条用花花绿绿的碎布片片拼缀成的半截围裙。让掉着土坯的土灰色墙面的压面房里顿时明亮了起来。那是一个只讲究温饱，不搞艺术的年代，胖嫂子这围裙如放在当代，可不就是一幅能装裱起来挂在墙上的地图吗？ 许是胖嫂子猜到了我惦记她的围裙，鼻子不自觉地皱了皱……她用右手背揉了揉鼻子，硬是把鼻根内的一串喷嚏揉到了鼻孔边。她半张着嘴，鼻翼圆张“啊……啊……啊情……”一串串喷嚏就这样被絮絮串串地“啊”出来了。喷嚏的声贝把房梁上、墙面上的土坯都震落而下。胖嫂子用余光向四周瞄了一下，小声地吸溜了几下鼻子，后就躬下腰，一双大而有力的手塞进了面盆里，揉搓着面，面顿时变成一串串的絮絮…… 我急啊，盼着小姨的到来，我急啊，我有话要给小姨说。我一个劲地向外瞟去，但迟迟不见小姨的影子。也是的啊，小姨瘦小的身体，又推着一辆笨重的铁驴，用单脚踮地丈量着全村。 我安耐不住，我宁可不守面，也要蹲在门口等小姨，还是不见小姨的影子，当我悻悻地往压面房内走的时候，我又看见胖嫂子从压面房里出来，她站在外面的门台上，用右手捏了一下鼻子，然后向下使劲地一甩，右手不自觉的在围裙襟上使劲摸了一把，好让自己的手变得干爽。她四下了看了一下，察觉没人，然后又走进压面房。当然在大人的眼里，吃闲饭的娃娃不谙世事，可以不算人，要不然我喊说腰疼时，姥姥就会说，娃娃家的怎么会有腰呢？ 排队压面的人真多啊！ 胖嫂子左手舀水，右手伸进了白花花的面粉里，一手倒水，一手揉搓，动作是那样的自然、娴熟，带劲，且又“伤风败俗”……不，应该是“伤风感冒”的劳累，我们有什么理由可以挑剔的呢？ 忽然自行车的“铛瑯”声，传到压面房，我跑了出去。我小姨屁股竟然跨上了车梁，踮着脚尖，用脚尖尖踩着脚踏，由于矮小，只是屁股悬空在横梁上，难以坐实到车座上，她左点右晃地骑到了压面房的门台下。 “叶子啊，叶子……”小姨兴奋的喊着，“快扶住车，快，快……” “小姨啊，小姨，我给你说……”小姨刹住车，我扶住车，总算是停了，然后小姨学着小舅的样子，右腿向车座后一甩，潇洒地画了一个弧，总算是下了车，后又把车撑子打下，总算把车停好了。 “叶子，你猜，我是怎么上了大梁的……踩石碾啊。” “小姨，哎，姨啊……”小姨给我嘴里塞了一颗蛋蛋糖……我只能噙着糖，皱着鼻子，嘴怒向胖嫂子作了个擤鼻状，算是把要说的话说了。 “没碱面子的，十斤，谁家的？”胖嫂子喊话。 “来了，来了！” 小姨跑进了压面房…… 3.穷得正大光明 碱面子抖到了大盆内了，半瓢水泼到了面粉上…… “小姨，小姨……”我心里喊。我嘴上像锁着个锁子。我虽然是一个只管吃自家饭的闲娃娃，但也不敢在公家的压面房内大喊呀……如果时间能够停一分钟…… 一双胖乎乎的手搙了进去……面粉成了一串串絮絮……一套动作完了，半袋子面也和好了。 “手摇呢，还是电带呢？”李二女喊话。 小姨作出“手摇状”。 踮着脚的小姨，就像如今挂在大人活动胳臂的，大轮子转盘健身器材上的小孩子一样。不是小姨舍不得放下，而是小姨舍不得李二女的一句话，“手摇不用电带的减一分”。 那时的“穷”，穷得正大光明，机构为穷提供方便，消费者们既可以把事办妥，又有选择节省的权力。 手摇，就是以人力代替电力，为国家节省电资源，为自己节省钱资源。地球村的资源真是无穷无尽的，非得鼓励消费，尽早耗完？ 站在童年的岁月里，我们可是又穷又馋，“穷开心”。不知何时，“穷”，不敢正大光明了，“富”变得明目张胆。“穷”可在字典里没有贬意，所以“穷”虽不光荣，但不可耻。 “面和的干些，装袋里了，抓紧回去，让大人抖凉到蒲篮里。”李二女边说边把面袋子平抱着，然后搭在自行车的横梁上。 我小姨推车到了队里的供销社前，掏出一毛钱让我买了五个泡泡糖。我给小姨两个，剩下一个按惯例，一撅为二，一人一半。我俩撕扯了半截子泡泡糖的包装纸，然后各自扔进嘴里，心照不宣地笑了。 小姨瞅准了大队门上的一个石碾子，然后将车倚在石碾旁，让我先侧坐到后坐上，她右脚蹬上石碾，左脚跨过横梁，踩在脚踏上，她猛蹬了一下，车发动着了。 小姨按着车铃，我俩一路哼鸣着。路过羊把式家门口，老黑狗不见了，“二黑”，羊把式的小儿子对我大喊：“叶子，我家老黑死了，今中午。”然后呜呜地哭了。我吃糖的嘴骤然不甜了。我虽然讨厌老黑狗，但一想到我家的“哈巴”（姥姥家的一只狗）竟情感代入，心生悲悯。哈巴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想老黑虽然又丑又老但亦是二黑的朋友或弟兄。娃娃对狗能够上升到“平等”与“真诚”，这便是“宠”的最高境界，无关物质。二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在门豁豁上嚎着，我竟然挤不出支言片句去安慰他……呜呜。 “叶子……”小姨大喊大叫地冲进了尕老婆家的麦草堆里，草堆里的一只母鸡惊得飞了起来，扑了几下翅膀，又成功着陆，鸡屁股一撅，滚出了一颗蛋来。老母鸡且像个小媳妇似得惊慌尖唳，“呱蛋”不停的矫情。“哈巴”闻声跑来，去抢那只蛋……吹大的泡泡也破了，涂了我一脸。 4. 指屁吹灯 姥姥听见闹声停下了刀，油手搓着围裙跑了出来：“死女子，这不是咱家的面。” 姥姥一眼认出说：“咱家是布褚子，这个是尿素袋子。” 在那个摔碎一个碗，能追打半个村子的年代，我清楚这下把天祸闯下了。我不敢吱声，我只敢偷瞄小姨。 “叶子，盯面着呢。”小姨怯怯地辩解。 “你吃……吃……哎，你揍啥去了，你指屁吹灯着呢。” 在东岭，我姥骂人算是文明，“屎”字硬是没骂出来，但我听的出“屁”指的是我，不过从姥姥的骂声中能听出姥姥对我的褊袒，毕竟“屁”没有“屎”臭。 “尿素袋子，装面，胡球弄着呢。”小舅转换话题。 “不会洗净嘛！”姥姥气狠狠地说。 “净着呢，那就放心吃去。”小舅开脱道。 “崽娃子，都等着，我去一趟大队里。”姥姥连小舅也骂上了。 我那长相俊美，皮肤白皙的小姨一听这话顿时脸变得煞白。完了，省下的两毛钱已花的一分不剩了……一切终将真相大白。 “唉，唉……他陈妈……”尕老婆喊住了准备出门的姥姥，吞吞吐吐，又故作“嘿嘿”以化尴尬，然后不自觉地斜眼看了一下蛋黄粘住胡子的哈巴，搓着一双沾着面的竹节似的手说： “今年春打的早，鸡开始下蛋啊，他陈妈，你家鸡，啊……几天下一个蛋？” “两天一个。”姥姥应声着。 “那还下得勤……我家仅剩的那个老母鸡许是老蒙了，半……天……喽……才下一个。”听到“老蒙”，我看了看尕老婆，她脸皱成了核桃仁，嘴掬成一荷包，她说“半天喽”时，嘴便掬成了一个尖荷包，而且还给三个字音都拖了个长长的尾巴，好让人听得出这个“半天”就是半年。 “半天下一个蛋，那么尕老婆家的鸡两天就得下四个蛋，那得是姥姥家鸡产蛋量的八倍。我很是纳闷，到底是谁家的鸡下蛋勤啊？”我小声地问小姨。 “秀儿（小姨乳名）把竹篮篮的蛋……给你尕妈取上个。”姥姥听出了尕老婆的言外之意。 小姨不愿搭礼尕老婆，装做没听见。 “磨蹭了半天，还不快取？”姥姥呵着小姨。我想，又是一个“半天”？ 小姨已冲进厨房取出了一个蛋递给尕老婆，小姨说：“拿好，小心摔了，让我家哈巴再吃上。” “忌着葱头子，忌着蒜葫子，忌着腥，忌着荤的，要蛋弄啥呢吗，自己又不吃。”小姨小声嘀咕。 “哎，叶子、秀儿，大年初一到我家吃臊子面来，我娘家侄儿也来。”在东岭，走在路上打招呼问你饭吃了吗，你说没吃，那又怎样。“锅里没下米，让人是个礼”，随口一让，不必回话。 小姨却破天晃地回了一句“一定去”。娃娃嘴里吐实话，尕老婆一听，捏着蛋，挪着小脚，扶着墙根，头也不回地踮着走了。 “半天，到底是多长时间？”我问小姨。 “半天……你想了半天喽，还没想好，半天嘛……半天不就是半天嘛。”小姨算是解释了。 　　半天到底是多长呢？ 但我知道除夕的这半天是一年中最长的半天，小姨学会了骑自行车；姥姥腌了半扇猪；李二女在这半天内得让全岭人过年都能吃上长面；还有关三婆忙中偷闲的从理发店里烫了一头最时兴的黑卷卷，顶上准备过年；王背锅总算打发完最后一个头疼脑热的病号摸黑的贴上了对联，赶着和他在外地的大儿子一前一后地回到家……呜呜，这半天里老黑也着急慌忙地结束了它的狗生…… 除夕这半天也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家里的亲人手头忙忙，路上的行人脚下匆匆，总感觉时间是不够用…… 但人世间有能干完的活，能行完的路？ 　除夕的鞭炮如期而至地响起，又在东岭的上空“噼噼叭叭”地炸开，灶爷接回了，接下来该吃年夜饭了。子夜的炮声更浓，岁除之夜辞别过去，迎接未来的美好，平安、健康、富有…… 姥姥的面褚子今年算是寻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