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南盘江（第五十章）

Ai16

领悟 不是所有的辛劳都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所有的辛劳都一定会有收获。 货车驾驶员的艰辛，是一个外行人无法用言语来表述的。经历了竹山那次历险，一平越来越感受到从事驾驶行业的危险，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会支持刘星选择了这个职业。人生有反省不完的经验和教训！既然没有路可以回头，那就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愉快的暑假到了，带着女儿，陪伴刘星去出车，几乎成了一平的家常便饭。这期间，有轻风拂过湖面的曼妙风情；有燕子纵情飞舞的优雅快乐；有虎狼咆哮过山冈的风餐露宿；更有辛酸漫过枝头的饥寒交迫。那些曾经送过水泥，拉过水渣的地方，繁华的云南都市昆明，石闸的的风起云涌，仿佛人生画卷一样徐徐铺设在他们的心中，展开在他们的视野。云南官房集团建筑工地，东城区高新开发区，菊花立交桥等等，都留下过21816难忘的足迹。 有一天，因为装车时间太长，下午一点多钟才从水泥厂出发。途中，天气十分炎热；车内的温度高达五、六十度；路上的柏油都快被晒化了；沿途的一些餐馆门前的大红伞下，几乎没有一个闲人行走；那些平时在路边摆摊设点卖时鲜水果的人，都躲在树荫下懒洋洋的，见到车子，也失去了往日招揽生意的热情；倒是汽车加水的地方排起了游龙一般的长队。虽然每辆汽车的玻璃窗都完全敞开，驾驶员们都光着膀子开车，又不停地用湿毛巾擦拭，都敌不过热浪滚滚的腌熏。为了赶路，刘星不得不坚持着咬紧牙关拼命前行。一家人挤在车内热得喘不过气来，十分煎熬。尤其是圆圆，哪里受过如此的艰难，头上、脸上、胳膊上到处红彤彤的，起满了痱子，烦躁不安。看到孩子难受的样子，每到一个地方，借着刘星给汽车加水，给轮胎冲水的机会，一平都要赶紧把她叫下车来休息休息，凉快凉快。一平把从家里带来的水果和零食拿出来让她吃，她只是勉强喝点水，其他什么也不感兴趣，接着就又上车赶路。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下午三点钟左右，他们来到了大风垭口。这里平时风就非常大，今天却与众不同，不但感觉到天气一下子阴凉起来，而且越来越风高怒号，绝不只是往日单纯刮风的模样。抬眼看去，远处电闪雷鸣，沉重的乌云从天边滚滚涌来。 “要下雨了，我得上车把水泥盖上！” 刘星把车子慢速滑到坡低的路边，停了下来，跳下车准备用篷布盖水泥。一平交代了圆圆几句，叫她坐在车里注意安全，也跟着刘星下了车。刘星快速爬到车顶，从车头上取下篷布，丢在水泥上，展开，先把其中一面紧紧固定在车头上，其他三面放下车来，然后又快速跳下来。一平帮着把绳子一一捋直，俩人齐心协力把每一根绳子都固定在车子上。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半个多小时。这时，天空中雷声大作，雨瞬间就“哗哗”落下来。他俩急速上了车，关上车窗，正准备继续赶路，滂沱大雨早已经打落在地上。雨水浇在被太阳晒得焦烫的柏油路上，溅起的层层水雾，就像冬天的浓雾，不一会儿，公路的能见度几乎只有几十米。路上的车辆都纷纷停下来，刘星也不得不继续停靠在路边，焦急地等待着大雨停下来。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大雨终于停了下来，他们才开始赶路。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车子终于像蜗牛一样，开到了昆明东城高新开发区。可是，眼前的一片泥泞，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阵瓢泼大雨也洗礼了这一大片区域。刘星依仗着来过这里几次，硬着头皮开着车依然往里冲。然而，不是努力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只听“哗——”的一声，车子被滑进了一个坑。一平和孩子都被吓得尖叫了起来。刘星努力了两次，都没有任何效果，害怕越陷越深，就不敢再挣扎了。他下了车子，望着眼前的情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平，你和圆圆在这里等着，这个工地我来过几次，跟他们的材料员还熟。我去看看，让他们来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辆车来拖一拖！” 一面说着，就径直朝着前面的建筑工地走去。 一平把孩子拉下车来，站到一个相对凸起而干净的地方。天色渐晚，昏暗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她们的眼睛，潮湿的空气让她们感受浑身黏糊糊的，极不舒服。她俩把双手抱在胸前，在原地跺着脚，不时抬头看看远处是否有来人。禁不住空旷和沉寂的侵袭，她们又不得不爬上了汽车。一平把零食拿出来给孩子吃，她终于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看样子应该是饿了，吃了东西，精神状况相对好了一些。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一平终于看见刘星的身影从远处慢慢向汽车移动过来。 “怎么只有他一个人？” 看到刘星一个人回来，一平的心提上了嗓子眼。 “一平，工地上的工人已经下班了，材料员找了附近两家工地，既没有人，也没有一辆车好派。” 刘星耷拉着脑袋，脸阴沉沉的，看上去既劳累，又十分忧虑的样子。 “那怎么办呢？” 一平也难过了起来。 “他帮着出了个主意，让我们把水泥卖给下面那个工地的私人基建队。”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路左下边的一座简易工棚。 “但是，那要亏好多钱！我已经去过了，他们趁人之危，把水泥的价每吨压低四十元，五吨就是两百元，这样，我们今天算是白来了！” 刘星心有不甘地说。 …… 沉默，可怕的沉默！ “师傅，想好了没有？到底卖不卖啊？” 声音好像从幽谷中传来。一个瘦高个，戴着一顶墨蓝色安全帽的人走了过来。 “卖吧！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有大雨，你陷在这儿几天出不去，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哦！你看看，还带着老婆孩子！” “瘦高个”看到一平和孩子，口气从嚣张变得有些缓和，似有同情之意。 “小刘，要不，卖给他们吧！这种罪，你我受到了，孩子也受不了啊！” 一听几天都有雨，一平像被吓到了。 “老板，看在孩子的面上，你不能把价压那么低啊！好歹给孩子留口饭钱啊！” 明显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刘星仍旧用哀求的口气在和人家讨价还价。 “一口价，每吨多给十元，再多就不要了。我们是私人基建队，力量小，底子薄。两厢情愿，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那人说着，故意做出转身要走的姿态。 没办法，刘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他的要求，把水泥低价卖给了他们。之后又是几十分钟过去了，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一辆拖拉机，用了两个多小时，才把那车水泥运到他们工地，车子也才慢慢得以解脱。一家人除了忍饥挨饿，深夜才回到家，一天的运费全贴在水泥里，真是打掉牙齿往嘴里吞。 　　为了能多增加运费收入，经人介绍，只要是送货到昆明，刘星都竭尽全力去安宁带着一车水渣回来。 一天晚上，下完水泥，他们来到了安宁。拉水渣的车非常多，排了好长的队。刘星把车开到队伍的后面，一步步跟着往前挪。趁这当口，一家人在车上吃了点东西。好不容易才装了车往回赶，一路颠颠簸簸，来到大城市昆明。孩子不懂事，叫嚷着，叫爸爸妈妈看夜幕笼罩下美丽迷人的万家灯火。刘星支支吾吾囫囵应答着，不知疲倦地开着车前行，而一平的内心，却涌起莫名的酸楚。是的，此时，只有她才能体会到，那霓虹灯下行人悠然自得的惬意；那花前月下一对对情侣浓情蜜意的爱恋；那大剧院里观众专心致志的神情。她似乎看到了园西路上大学生们精心挑选着自己心仪的书籍；看到了百货大楼顾客满载而归的喜悦；还看到了温馨的客厅中，一个个可爱的孩子在父母家人的陪伴下享受着的幸福的童年…… 夜已经深了，城市的灯光离他们越来越远，孩子也慢慢进入了梦乡，路上的车子渐渐少了。山风袭来，声音是那么猖狂，那么闹人；车灯前，路边的树影从遥远的低矮和渺小，到眼前的狰狞和恐怖，然后急迫地划走，再到车灯后遥远的低矮和渺小，到消失在茫茫的夜空。偶有一辆车变着刺眼的光从身边急速地驶过，会让人心中暗香浮动——原来，夜路上的行人不止你一个。 “轰！隆——隆——隆——” 忽然，从地下生出一串沉闷而剧烈的响声，直击着刘星和一平的五脏六腑，震撼着他们的每一根神经，也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一下子起身抱住了一平。 “什么声音！” “糟糕！轮胎爆了！” 刘星一边急促地回答着一平，一边紧急刹车，然后把车子缓缓停靠在路边。此时，一平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车子已经来到七甸坡。 “可是，可是，昨天爆的轮胎我们还没来得及补啊！” “都怪我，怀着侥幸心理，以为换上的轮胎暂时还可以用两天。” “怪你有什么用！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呢？” 刘星和一平一边说着，安顿好孩子，就下了车。他们围着车子不停地转来转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偶有车子经过，他们就奋力挥手求救，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可是，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车辆愿意为他们驻足。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眼前，只是21816的灯光映照下一百多米的煞白；有漫山遍野的漆黑，还有邈远的星际。正在他俩一筹莫展，近乎绝望的时候，一束光亮由远而近，照亮了他们的眼前的路，也照亮了他们希望的心。抱着试试看的执念，刘星又使劲朝着缓缓靠近的车子挥动他那双有力的臂膀。“嗤——”这辆车子居然停了下来。 　　“师傅，怎么啦？” 车上下来一位年轻的驾驶员，高高的个子，头戴一顶迷彩的帽子，穿一身迷彩服，脚上也穿着一双球鞋，显得十分威武霸气。他抄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首先开口问道。 “师傅，后轮爆胎了，备胎也用不成，已经在这儿等了快两个小时了，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刘星说着，听得出，口气十分悲哀和恳切。一平眼里闪着光，双手合十，心情同样的悲哀和恳切。 “师傅，别着急，别着急。请问，我要怎么帮助你们呢？” “我想——您能不能帮我把备胎拉到坡底？哦！就是坡下的石咀村。那里有两家汽修厂，看看能不能帮我补补？” “可以啊！可以啊！你别着急，我这就帮你拉备胎去补！” “可是——可是——” 刘星欲言又止，不知要说什么。 “你放心吧！我虽然是外地人，但这一带我经常来，很熟。呐，这是我的驾驶证，放在你这，等我把轮胎补好回来，再来取！” 年轻的小伙子表现得干练而富有智慧，他似乎能洞察刘星——不，还有一平的内心。只见他一边掏出他的驾驶证，一边还努力地安慰着刘星，弄得刘星很不好意思地搓着两手望着他傻笑。他俩很快就把备胎取下来，放好。一平没能插上一句话，内心却是十分敞亮——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她默默地祷告着，感激着，念着“谢谢！”挥手和远去的车辆说着“再见！” 等待的时间好难熬啊！圆圆已经困得又睡去了。 “刘星，你说，我们会不会碰到骗子啊？” 一平惴惴不安地说。 “怕不可能吧！他那么真诚！况且，他的驾驶证都在我们这里。” 刘星嘴里这样说着，心中也是无尽的担忧。为了安慰一平，他只好口是心非地说。 “谁知他的驾驶证是不是伪造的？这年头，骗子一抓一大把。” “一个破轮胎而已，不至于吧！” 　　刘星这话到有些说服力。是啊，不就是一个破轮胎吗！也不值几个钱，他犯不着在这漫漫的黑夜，出卖自己的时间，出卖自己的精力，出卖自己的笑脸，出卖自己的智慧，出卖自己的真诚，出卖自己的灵魂！一平又进一步安慰自己，也安慰着刘星。 “可是，这年头，在利益面前，灵魂又能值几个钱呢？” 一平又胡思乱想起来。 “车灯——” 终于，明亮而温暖的灯光由远而近向他们袭来，一辆车子在距他们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跳下车来的，依旧是那位年轻帅气的汽车司机！ “哎呀！让你们久等了！您说的石咀那个地方的汽修厂，已经关门了。估计修车师傅太累，怎么叫都没人理，我只好又去了汤池。那里还好，还有两家修理厂开着门，师傅正赶着修明天要开的车辆！” 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跳下车来，一边爽朗地说着，一边准备去取修补好的轮胎。 刘星和一平互相望了望对方，此时，他们的内心都在自嘲和嘲笑着对方，那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受不言而喻。 车子终于又可以正常行驶了，手表上的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两点十五分。为了答谢小伙子，刘星和一平真诚地邀请他去汤池吃个宵夜，但他却婉拒了；他们又要给他工钱，他也婉拒了，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谁都会有遇到困难的时候！” 临行前，他取走了自己的驾驶证。临别的那一瞬间，他俩才惊奇地发现，等了两个多小时，居然没有看看，那位年轻的驾驶员到底是四川什么地方的人，就连人家的名字都忘了问。望着他的车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他们感慨良多，刘星轻轻地说： “好人哪！” 是啊！此时，除了用“好人”来定义这位陌生的司机，词典里也许再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他了。一个有善心，宽厚待人，遵守规则，一心向善，除暴安良，利他主义的人——他，就是好人！好人是一束光，能驱散人们心中的阴霾；好人是一支蜡烛，能点亮人们心中的黑暗；好人是一束鲜花，能散发人们心中的同情；好人是一场春雨，能浇灭人们心中的猜忌；好人是一团火，能增强人们的信心，温暖被寒冷侵蚀着的灵魂。 　　如果好人可以被定义，那么，那些唯我独尊，自私自利，损人利己的行为是否可以让滚滚的车轮永远碾压在路上，把它们以及它们的耻辱融入糟粕，融入泥泞，融进广袤的大地，融进无私的自然，和上野草和鲜花的芬芳，重新塑造一个全新的灵魂？ 建设中的石闸像许多悄悄崛起的城市一样，有着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亭台楼榭，温馨家园，也隐藏着晦暗苍凉的竹篱茅舍，断垣残壁，冷酷小院；河流的这边是设施齐全的魔力公园，河流的那边却是纷繁喧闹的老旧市场；抬头是鲜花盛开的公园大道，低头是淤泥沉积的臭水沟。它既吸引着慕名而来的众多的投资商和好奇的游客，也裹挟着的投机取巧的市井商贩和聊以生存的小民百姓。等着吧！开放、发展、文明、和谐必将在这里取代闭塞、停滞、粗野、蛮横，一个全新的石闸也必将屹立在人们眼前。作为石闸建设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刘星和一平曾看到过这里的日出和日落，呼吸过这里自由而腥咸的空气，品味过这里的人情冷暖；体味过不一样的苦乐人生！ 狭路相逢，勇者也不一定得胜！一天中午，刘星的车子下完水泥，从石闸返程归来，经过一道围墙的拐弯处。因为是暗弯，又是开发中的路段，他不得不竭尽全力，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辆，走在自己的路线上，还一边鸣着喇叭。然而，再尖利的喇叭声，也唤不醒一个沉迷于自己身份的开车人！迎面急速驶来一辆车，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车不但发出尖利的刹车声，还伴随着一阵亢奋的责骂声，划了一个弧线停在了路边。两种声音重叠交错，传进了刘星和一平的耳朵；一个高、精、尖、难的动作闯进了他们的视线。他俩以为出了安全事故，连忙从车上跳下来。此时，他们才发现，原来，是一辆部队上的军车。他俩立马态度十分谦诚，面带微笑朝着那位司机走去，想看个究竟。不曾想那司机气势汹汹地拉开车门跳下车来，什么也没说，朝着刘星“啪啪”就是两个耳光。一边打，还一边骂骂咧咧地强硬申明： “你瞎啊！没看见是军车吗？” 言下之意就是说，谁都没有资格和军车抢道走！甚至是说，路上所有的司机都应该看到或事先预测到，前面来了军车，应该急速避让！ 俗话说，举手不打笑面人。刘星凭白挨了两个耳光，一下子不知所措，只用手抚着脸，委屈巴巴地说： “我——我——可是，我不知道对面来的是一辆军车啊！” 　　一平看看车辙，明明是军车占用的路面最宽，再想想整个行驶的过程，自己的车并没有过错，于是就与他据理力争。然而，那军人司机却强词夺理，不但不理她，还抬起手准备再一次来扇刘星的耳光。一平看在眼里，怒不可遏。 身份，作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最本能，最廉价的工具，它本身并不代表什么，如果以它来识英雄，论好坏，那是连三岁的顽童都以为不耻的手段。不过，有时候，就是这种拙劣的手段，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呈一时的猖狂。 “他又没有错，你凭什么打他？再说，打人不打脸！你无理不但打人，还侮辱人格，开的是哪门子的军车？受的是哪门子的军校教育？算的是哪门子的军人？” 她气红了眼，一边骂着，就纵身从地面上弹跳起了，使出浑身解数，抬起双手猛地去抓那人的肩章，试图把它们拧下来。 “你不讲理，我们拿你没办法，就让你到部队去向你们领导交代去！” 她一边骂一边抓，怎无奈那对鲜红的肩章订得太牢实，怎么也抓不下来——这是无声的正义和威严面对不耻的行为所作的宣战！他的风纪扣被拧开了，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这，也许是一平这个从来不与人争持的柔弱女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疯狂之举，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更不知道这种勇气和力量能在短时间内爆发得淋漓尽致。可以说，这一举动，洗雪了丈夫所受的全部的耻辱，为他，也为自己赢得了尊严。 图片来源摄影杨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