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短信 打电话

三白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饭局除了“掼蛋”，酒过三巡后一项活动就是加微信。他不常应酬，每逢这时他总有点尴尬。他没有微信。早年他有QQ、支付宝。就是一直没有微信。

于是，有善意的提醒：“装一个吧，有微信方便。”也有善意的调侃：“XXX也是没有微信的”。XXX说的都是知名人物，大致类似“润之先生从来没有人民币”这样的句式，这常让他无地自容。那天坐在对过一位不太说话很斯文的女孩子，私下悄悄的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申请加我一个吧？”她认定他或许有。当然最狠的最直接是最熟识朋友：“再不装，以后不带你玩了！” 听得出这一半是玩笑，一半是玩笑中的真话。

他无从解释，尬笑，怎么说都是错。于是举杯自嘲、自我罚酒，以示歉意与愧疚，其实他不胜酒力，多喝了回去会很难受。

用QQ、支付宝与人沟通，他有些年头了。马云那些年忙着淘宝、支付平台推广，或是忽视了或是傲慢或是精力不够，被马化腾抢先开发了重社交的“微信”平台。后来的事实证明，微信不仅抢了马云的所有的“社交”功能，还抢了马云的支付平台的半边天下。支付宝开发初期就有社交功能的，只是研发与运用都慢了一步。跑马场里落在后面的马都会被冷落的。支付宝被冷落了，其实先前QQ社交功能也被冷落了。

如果不加微信就做不了朋友，这朋友不做也罢。他想。

　　有一次与一位知名作家毗邻而坐，作家悄悄的问：“你是不是那种别人越让你装、你越不装的人？”他一时被问住了，背后有点微微出汗。

他是医生，认识很多人。但他不是那种朋友多的人，人多的的地方他常插不上话。碰到话密、滔滔不绝或环顾左右而言他的人，他常常有点失望。他觉得说点话的人应该好好说话，朴素点含蓄点、当然有点趣味更好。官话套话、故作深沉、借机吹嘘都不太有意思。就像最好的食物，太香气扑鼻的的一定不是最好的。看上去有点意思，吃了回味无穷又不太容易说清楚哪里好，才是最好的。他有时也想说点什么，轮到他了总是不太利索。他有点气馁，后来慢慢他也就作罢了。他觉得这样也挺好，不至于做别人也不喜欢的人。

没有微信，是他觉得现在社交媒体过于“香气扑鼻”了，像刹帝国媒体机构的所作所为。当然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社交媒体过于快捷、过于智能、过于拥挤。超过了生活本身的需要。有时会产生一种幻象，感觉得人快要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他不能忍受被控制，即便是为他好。这是他的人生，即便是他父母也不行。那年疫情，分分秒秒都能被找到，看门的老头带个红袖标，就能决定谁能进谁不能进，他细细想想害怕极了，假如碰到其它事情、其它有份外想法的人呢？

当然，还有是从小家庭的熏陶，以及他后来的人生实践，他尽量避开人群。人多的地方容易嘈杂，嘈杂的地方容易是非多。不用微信，其实他就是不想拥挤在人堆里。那年组阁，他有机会去“卫健委”的，他没去。他希望活在这世界边缘一点的地方，这样有种自在，以适度的距离保持冷静与保持自我。他觉得，人生重大的时刻都是要一个人去面对的。别人帮不了你。最近美丽岛上“爱情祖母”琼瑶翩然而去，他欣赏极了，生死之际仍然保有独立思考。这人生的文章好极了，虽然他一直无法读她的爱情故事。

　　他母亲是最后一任京口都统女儿。家境优渥，从小在教会学校的读书，优雅、矜持、果敢豪迈；他父亲是浙江海宁人。海宁出王国维金庸徐志摩那样的人。他父亲不是，父亲是海宁农村庄户人家的孩子。“耕读传家”是历朝历代统治者精心给帝国子民编织的梦，不管是识字的不识字的。进则为庙堂尽力，退则在江湖安生。庄稼汉省吃俭用也把儿子送进了当年镇江“江苏省立医政学院”。一个封建有产阶级小姐看上了一个无产阶级家的孩子，这有点像是古代戏文里才发生的故事。他不太清楚他父母什么样的情形下相遇的，中国的家长羞于向孩子提及这样的事。他们家引以自豪的是他和他父亲、他弟弟毕业于同一个学校。那年邓小平恢复高考，他与弟弟相继考取了南京医学院，它的前身即是“江苏省立医政学院”。唯一不一样的是他父亲主修的是外科，他是内科，他弟弟是儿科。

他父亲后来主事妇产科。矮胖的身材像一尊弥陀佛，整天笑呵呵的，一头白发，穿了白大褂就是标准的妇产科专家形象，有时年轻产妇不愿他接生，他父亲总笑呵呵的自我嘲弄：“哈哈，她们嫌我手大”。与他父亲有些不一样，他坐诊时，除了松弛，还有点霸道。病人话多时，他常常“你不要讲，听我讲！”。但他有一位同学因患病毒性肝炎，怕传染，家里吃饭，一个人端着碗站在桌子以外，老婆孩子不让他上桌，他也不愿上桌。一家子弄得快神经兮兮的了。他主动要求上门与他们一起吃饭，不用公筷。以此他向他们解释，病毒性肝炎一般经血液才传播的。

或许任何人的发展、事物的发展都是有轨迹的。

他身上有他母亲的聪颖、诗意与自信，也有他父亲的专注与厚道。他用三分诗意迎接生活，他用七分专注与厚道对待医学。他对生活充满热情与理性。就像对待花，他知道它终将谢去，但他仍然小心翼翼、细心呵护。他常写诗。据说诗是诗人给自己说的话，不小心给别人听到了。有一年回苏北读过书的地方，他在风中回望：“你用一颗仁慈的心，敞开布满盐碱的胸膛，伸出长满老茧的双手，深情地拥抱了我们……”他喜欢写毛笔字，每天躲进他的楼上书房一小时。写九成宫写兰亭序，他说他写不了颜真卿，颜真卿过于热情与刚烈。他从不谋求参加活动、展览，不参加书法组织。他写给自己看，欣赏他的三五好友看。他大概是医生中书法最好的。

中国人容易活得不由自主。他或许早就意识到人生最没有办法的、最失败的，就是努力活在别人的评价里。这是一个悖论。人是要活在人群里的，东方农耕文明更是如此。他觉得老祖宗是有智慧的。那年女儿去上大学，他不煽情也没有多罗嗦。他也没有像朱自清《背影》里的父亲千般叮咛。只回来的路上短消息发了八个字：和而不同，群而不党。女儿他从小带大的，从幼儿园到小学，女儿都坐在他的二八自行车的大杠上，他罗圈着两腿，风雨无阻接送上学。现在女要离开他了，落在人堆里了，他希望提醒女儿，尽量做自己的主人。9

　　他有点敏感有点矜持有点自以为是的，他还有点执。作家那天的试探，触到了他柔软的部分。

如今要求他人加QQ蛮另类的，加支付宝更是，常常引来诧异与惊恐。而他却喜欢上QQ、支付宝“被冷落、非主流”的样子。这里的人群不多，常常是一对一，有一说一，有事说事、没事各安。他喜欢它有“工具”本来的样子：譬如一把镰刀，它钢性好，锋利，弯度、握把、轻重正好，割草割麦子割芦柴花都好用。但它再好只是一把镰刀，不会因为好用，滋生出其它问题来。

他也有点怀念过去，只有电话与短信。有事发个短信，有限干扰；再不济，直接电话。

那年他退休了。忽然发现早晨醒来不用赶去医院查病房了，他有点不适应，他感到心里有点说不清的东西在翻腾。不过很快就平息了。现在他应聘在几家医院轮流坐诊做专家，几个半天。上午上班，一下班他就回家，连医院的午饭也不吃。他是医生，晓得人老了要少吃，减少内耗；他也愿意在家自己做饭、在家慢慢吃。

他现在住在郊区的一独栋房子里。老婆、丫头都不太喜欢，说叫个外买也没有。房子门前是一条小河，蜿蜒朝南，不远处被几颗歪脖子杨树挡住、慢慢消失在田野尽头。房子四周本是一个花园，他巴拉巴拉全弄成了一陇陇菜地，陇与陇之间用花岗岩铺装路径，种了许多蔬菜：青菜茄子韭菜豇豆黄瓜番茄……他小时候在农村呆过，他看了喜欢，其实怎么也吃不了。家里还养了狗啊鱼啊还有瑞蝍。鱼是那种永远长不大的热带观赏鱼，大约一厘米长多一点，有个容易引起遐想的名字：“月光鱼”。在水族箱里像在海洋里，成群结队，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发着阵阵蓝色透明的光；瑞蝍就是蟋蟀，北方叫蛐蛐。瑞蝍（读cai ji）是这里方言，每到盛夏它会唧唧鸣叫，这里的人以为是天籁，是祥瑞之声。瑞蝍过冬，非常仔细的活，他用棉花围在每一只蟋蟀罐里，隔三岔五在保湿壶里加水，用湿毛巾搽罐，保暖保湿。假如还有时间，他会坐在河边他们家的码头钓钓鱼，有风和阳光。他钓到的鱼从来不吃，钓上来了，看看，又放回去了。

他很忙，一直很忙……

那天黄昏在院子里散步，地面上光影婆娑，院子里大大小小树的根部，都被园艺工刷上了白色，阳光里，闪着光。“哦，冬天来了。”他在心里深切嘀咕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