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除夕

大江南北

老家常德焦圻，地处荆河流域，保存极多楚文化习俗。

除夕上午煮腊猪头腊肉腊鸡腊鸭，把煮熟的整只腊味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在煮熟的猪头上插一双筷子，放鞭炮，敬神祭祖。这个仪式很庄重，一般由长子主持，双手合十，敬请菩萨和祖宗享用丰盛的牺牲，磕头跪拜，感恩菩萨和祖宗保佑全家一年来平安清净，期盼来年五谷丰登。

祭拜礼毕，家庭主妇在煮过腊味的肉汤里炖萝卜和湖藕，准备团年饭，其他人打扫卫生，贴春联，贴福字窗花，挂大灯笼。

下午三点左右，四五个炉子摆上桌，炖钵里炖着腊肉、腊鸡、腊鸭、牛肉、新鲜鱼，运气好还有土脚鱼，满屋飘浮好闻的香气，笑容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放完鞭炮，先给祖宗叫饭，叫饭，是敬祖的一种仪式，就是请祖宗吃饭。杯中倒满酒，碗里盛好饭菜，长子围着桌子，边把筷子放在碗上边说，嗲嗲婆婆（爷爷奶奶）喝酒喫饭，爹爹姆妈（爹读牙，父亲母亲）喝酒喫饭，所有来了的先人都喝酒喫饭啊！两分钟后，每个座位前点支烟，放杯水，小声说，都喝烟喝茶啊。敬完祖宗，一家人上桌，一起举杯祝福，热热闹闹吃团年饭，拿出手机拍照，录视频。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是千百年不变的习俗。回家过年，是远方忙碌了一年的游子最大的愿望，即使远隔千山万水，也要千方百计回家。去年冰灾，从长沙回家，四个小时的车程，有人花了三十六个小时。我小妹妹和妹夫从广东中山回到县城，因冰灾，租车回家，几十里路，每人花了三百元。

吃完团年饭，已到傍晚。男女老幼换上新衣，手提香烛纸钱和五颜六色的灯笼，肩扛鞭炮烟花，络绎不绝地去村北的墓地（村里墓地以前种满桃树橘树，称花果山）给祖先送灯亮，一时之间，鞭炮轰鸣，硝烟弥漫。送完灯亮，天渐渐黑了，回头望望，墓地灯笼通红，烛光荧荧，颇有人间过年的气氛。

回来的路上，人们有说有笑，见到熟人，打招呼，送灯亮了？掏出平时舍不得的好烟递给对方，问，今年在哪里发财啊？明年么的时候出发啊？哪天聚聚啊？

回到家里，老人已经摆好小桌，插上电炉，等一家人吃水果花生瓜子，看春节晚会。一台春晚播放了几十年，主持人都是些熟悉的面孔，一些老套的节目已经没有吸引力，不如凑齐一桌麻将，在噼里啪啦中守岁。只有孩子们兴致勃勃，或在院子里放烟花鞭炮，或在房间里串进串出，捉迷藏。临近半夜，瞌睡中拿到红包，心满意足，上床睡觉。

我还是怀念父母亲在世时的除夕、守岁。几十年前，吃了团年饭，父亲带我们几兄弟给祖宗送灯亮，回来的路上，必定带我们去大伯母家坐一会。

大伯父于一九六零年得浮肿病早逝，留下一儿一女。后来，伯母改嫁郑家伯伯，又生了三儿一女。大集体时，家家缺衣少食，多子女家庭更加艰难。看到几个侄儿，伯母喜笑颜开，露出残缺的牙齿，一一叫我们的小名，给每人抓一把平时难得一见的瓜子花生，塞几块自制的米糕。父亲和郑家伯伯坐在火塘边烤火，抽叶子烟，待他们喝完两盅，才离开。

回到家里，父亲搬出一个大树兜，加几根干枯的树棒，用稻草点燃，在堂屋的泥地上生起一塘熊熊大火，柴火的烟从茅草屋顶和门缝飘出，不会呛喉咙，也不担心熏黑墙壁。一家人围着火塘聊天，吃瓜子，啃炮儿糖。炮儿糖是一种米糕，糯米煮熟晒干，称阴米，用沙炒熟膨胀称炮儿，类似爆米花，把自家熬的麦芽糖加热，与炮儿混在一起，趁热装进四方木模，用力压紧，切条切块，就是炮儿塘，加花生叫花生糖，加芝麻叫芝麻糖，加黄豆叫黄豆糖，是香脆无比的零食，会切糖的师傅大多已经不在，农村的这门手艺即将消失。

爷爷是业余说书人，微醺状态，会兴致勃勃地讲武松打虎景阳冈，飞云浦醉打蒋门神，薛仁贵征东。大年夜，引来不少听书的邻居，我们在热闹中深感自豪。

十一点多，家家要争先恐后接年。母亲在院子里点上香烛，叫每个人出去磕头，边烧黄钱边念念有词，各路菩萨，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各人清清吉吉，出门在外，白走百顺。磕完头，放最大的一挂鞭炮，送走了旧年，接回了新年。

接完年，孩子们领到一角两角压岁钱，洗洗漱漱，欢欢喜喜上床了，守岁的大人则准备宵夜。在火塘边架起鼎锅，从大锅里舀来萝卜和湖藕，加几片猪肉，泡泡滚的鼎锅，很能勾起食欲。一手拿筷子，一手端酒杯，边夹锅里的菜，边喝酒，是农人难得的享受。平时沉默寡言的父亲，话也慢慢多起来，干瘦的脸上现出笑容。父亲告诫我们，当农民顶没得搞头，吃苦受罪，还吃不饱，好生读书才有出路。恢复高考后，我们几兄妹上了大学，住进了城里，离不开父母亲火塘边的殷殷教诲。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父母不在了，不再每年回老家过年。

我永远怀念家乡的年味，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淳朴的笑容，逢人就喊拜年拜年，更喜欢亲戚邻里间互相走动，轮流请客吃饭，那才是真正的过年。

（2025.1.27，腊月二十八，写于长沙至深圳的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