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赶年

巴山异人

<p class="ql-block">母亲在世时常念叨说,麻雀三十都有一个窝,告花子三十都有一个年。告花子是老家的方言,即叫花子、乞丐。母亲的意思是说,不管什么人,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离家远近,腊月三十都得回家团年,与亲人团聚。因为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或者说,有钱无钱,剃头过年。过年是小事,辞旧迎新、团圆团聚才是大事。回家过年,既是故乡对在外游子的深切呼唤,也是亲人间的殷殷期盼和深深思念。</p><p class="ql-block">每年年关,老家巴东的二哥二嫂,都会煲电话粥,盛邀我携妻带子回家过年。因工作关系,都很难如愿。二嫂还是照例给我寄来一些老家的腊肉和干品,如干咸菜、干洋芋果、干菌子等,让我尝尝老家的年味和腊味,他们生怕我一时不慎,就会将故乡的年味腊味忘记,将年味腊味抛到了异乡。妻子的姐姐也一年都不落下,总是记得年前在微信里给我发信息,问我放年假没有,一再叮嘱我放假后,一定要去她家过年。过年有亲人问候,有亲人等侯,有亲人团聚,有亲人叙旧,就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和归属。</p><p class="ql-block">随着年关将近,伴着年味渐浓,故乡的炊烟总是吹向回家的路,迎候着游子回家的匆匆脚步。就连故乡的阿猫阿狗,也极通人性,会端坐在院子里,静静等候着离家主人的归来。一旦主人踏进院子,它们就在脚边蹭来蹭去,摇着尾巴蹦跶起来。其实,不管路途再怎么遥远,不管回家再怎么艰难,每个人回家的脚步都会义无反顾,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从来不曾迟疑犹豫过。老家习惯性称赶往回家过年为赶年,或者是奔年。</p><p class="ql-block">一到腊月二十四,年味就在老家升腾起来,闹腾起来,乡亲们就开始捣鼓忙碌起来。小时候,每逢腊月二十前后,孩子们就开始唱着欢快的歌谣:“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买炮竹。二十六,烧腊肉。二十七,杀鸡子。二十八,白面发。二十九,煮米酒。三十晚上坐一宿,大年初一拱拱手,初二初三携子回家走。”伴随着孩子们的歌谣,乡亲们也就按天按日忙活开了。但也有一句歌谣,年到二十六,年关难过出泪目。意思是说,乡亲们在忙年的时候,总不忘朝门口的路口望望,看看等候的亲人回来没有。那种渴盼和急迫,也让他们望眼欲穿,泪水涟涟。</p> <p class="ql-block">小的时候,全家等候的就是父亲回家过年。父亲年轻的时候,常年在外为全家人的生计奔波。一到腊月,母亲第一时间就开始掐算和念叨父亲回来的日子。时间算着算着,日子掐着掐着,年关就近了,父亲回家的路,也就越来越短了。每次父亲回家的时候,天都下着鹅毛大雪。父亲脚穿一双草鞋,草鞋的鞋底还戴着防滑的铁制脚码子。父亲的脚步很重,在雪地里发出咕嚓咕嚓的声音。这种声音很有节奏感和韵律感,既像在雪地里击打的鼓点声,又像战斗电影片里的行军脚步声。</p><p class="ql-block">父亲头戴着一顶厚厚的棉毡帽,肩挑着一个担子,担子两头是两个沉重的箩筐。父亲从院坝边一冒出头来,机灵的阿黄就会一个箭步蹦出去,围在父亲脚边,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哼哼唧唧,一边还用头拱着父亲的双腿。这种亲热,不亚于人与人之间的亲昵。孩子们也会一窝蜂跳出去,一边帮父亲卸下担子,一边亲热地喊着爷。我们老家都称自己的父亲为爷,而称爷爷为爹爹。</p><p class="ql-block">父亲的毡帽上、睫毛上和胡茬上,全都是厚厚的白雪,就连扁担上也是白花花的一片。父亲笑盈盈地放下担子,让孩子们拥进堂屋。堂屋里早已摆满了母亲准备好的年货,烧好待洗的腊肉泡在木盆内,做好的甜酒放在案板上,油炸的面食放在饭桌上,还有粉条、海带、苕糖……父亲说,你们将年货都备好了呀!母亲假装责怪父亲说,等你回来办年货,那只怕是要等到头发胡子花白啊!父亲掸着身上的雪花,指着睫毛和胡子,继续笑着说,你们看,我不是头发胡子花白了嘛!大家都被父亲逗乐了,发出爽朗的笑声。</p><p class="ql-block">父亲接着打开箩筐,揭开遮雪的芭蕉叶,将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父亲不仅给孩子们买了学习用品,还给每个人买了鞋袜以及水果糖和芝麻饼,但父亲唯独没有给他自己买任何东西。有时,父亲在路途中耽搁了,就迟迟没有回家。即便在腊月三十,母亲将热气腾腾的团圆饭摆上了饭桌,也要一等再等父亲回来。母亲说,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不回来,就不算团年。父亲一边吃着团圆饭,一边讲述他在赶年路途中的艰难和不易,讲到惊险处,孩子们就会瞠目结舌,停下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父亲在中年的时候,就到二十多里外的镇畜牧站帮着做饭,尽管工资不高,只有几十元的薪酬,但父亲都将钱积着攒着。等到过年的时候,父亲不仅为儿女买东买西,还为孙女买这买那。和现在相比,尽管父亲买的东西虽不值几个钱,也没有现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但父亲对家人的爱,却像春雨一般润物无声。</p><p class="ql-block">我参加工作后,母亲过年不再是等候父亲回家,而是盼望着我,等候着我。父亲赶年的接力棒,也就顺理成章交到了我的手中。俨然等候父亲一样,母亲也是从腊月中旬就开始计算我回家的日子。母亲一停下手中的活计,就会站在门前的松树堡上探望,她特别希望能出现惊喜,我会冷不丁从门前泥泞的公路上冒出头来。每次母亲都是满怀希望地从房间里出来,等候探望多时,又满怀失望地回到屋子里去,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儿啊,怎么还不拢屋呢!”</p><p class="ql-block">记得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年回家过年,交通并不发达,从宣恩的一个小乡出发,到巴东老家,上上下下要坐五次车。在坐车的过程中,还得极其顺畅顺利,必须下车又跟着上下一趟车,车马上又开走,否则一天就难以到家。如果遇到天气不好、车票买不及时、人员极其拥挤等情况,即便天刚麻麻亮就出发,也难在天麻麻黑赶到家。这便是那时候赶年奔年的艰难和困苦。</p><p class="ql-block">工作第一年工资并不高,我也秉持了父亲赶年的习惯,给家里每一位亲人买了礼物。那时候的冬天感觉特别冷,我除了给侄女买了玩具外,就给家里每一位亲人买了一双鞋子,特别是给父亲买了一双大头棉鞋。父亲却舍不得穿,他仅在家里待着的时候穿一会儿,一出门,他就脱了下来。遗憾的是,在次年我赶年奔年赶到家的时候,却是送别父亲最后一程的时候,父亲因肝腹水疾病,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永远离开了我们。父亲临走,也没有将那双他生命里穿得唯一最好的棉鞋穿旧。</p> <p class="ql-block">如今父母亲都走了多年,等候亲人回家过年却轮到了我和妻子,赶年奔年也就轮到了我的儿子。今年儿子大学刚毕业,儿子从毕业到现在也没有回一次家,而是辗转武汉和杭州寻找工作。但幸运的是,儿子却在杭州找到了他感兴趣而称心如意的工作。年关将近,我和妻子就多次询问儿子回家的日子。儿子说,都想回家想癫了,特别想吃宣恩的炒豆皮和烧烤了。也许在儿子心里,宣恩的炒豆皮和烧烤就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年味。但每次询问儿子,他都说在网上没有抢到火车票,我和妻子劝他买飞机票坐飞机回来,他为了节省钱却舍不得买。</p><p class="ql-block">一直等到腊月二十六,儿子才在网上抢到了火车票,但也要晚上七点才到恩施火车站。我和妻子生怕晚上七点以后,难以叫到恩施至宣恩的车回家,只好在宣恩叫了一辆车去恩施火车站接他。同坐的一个老阿婆还笑话我和妻子,孩子都那么大了,有什么必要还去接,你们是钱多呢。其实,去接儿子并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也是体会到他刚大学毕业在外打拼的不易,以及赶年回家的不易。虽然现在交通比较发达了,但一旦买不到票,赶年回家就会成为一句空话,就只能在异乡望洋兴叹了。</p><p class="ql-block">接回儿子,儿子高兴极了,我们也高兴极了。到家放好行李,我和妻子就陪儿子去吃了他想吃的炒豆皮和烧烤,让儿子在第一时间享受到了家乡的年味。儿子歉意地说,他没有从杭州给我和他的母亲带回礼物,他立即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520红包,要我们马上收下。我觉得这是儿子最特别的礼物,也是最有意义的礼物。妻子似乎还不习惯儿子工作后第一次给予我们的礼物,还显得有些客客气气、扭扭捏捏,半天不好意思收下。我欣喜地说,儿子给的礼物就爽快地收下吧,还客气啰唆什么。妻子才勉为其难地点开了红包。</p><p class="ql-block">深夜,我和妻子还在为去她哥哥、姐姐家赶年做准备,因为她的哥哥、嫂嫂、姐姐以及侄儿男女,仍在她的咸丰老家殷殷期盼着我们回家过年,和他们一起团圆、团聚和叙旧。<i style="color:rgb(57, 181, 74);">(2025年1月26日写于湖北宣恩贡水河畔)</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