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只落在城外

山河赤子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后来很想从那年冬天的那个早晨,突然就扭过头向回走。</p><p class="ql-block">不停地走,不停地被雪片儿覆盖,直到腿骨短促到跨不出最浅的雪窝,直到雪线从膝盖漫过胸膛和眼晴,直到我缩回一只田鼠般大小,和土地匍匐在一起。十三岁的怀抱还很干净,除了吃饭和拾麦穗我没干过其它事,也没有碰过女同桌的手。我只在前一年夏天抱过和我差不多高的麦捆,若往回走地顺利,很快我就只能担动一幅小担子。一头是水壶,一头是油辣子咸菜和馍馍,去给夏天里割麦子的家人送饭。不会学此后那么多手艺,不会写更多的字,经更多的事,最后变成一位半拉老头。那么时间就再也不会记录下只言片语,时针就冻僵在那个早晨。一个纯白的谢幕肯定能亮瞎许多在雪地里乱窜的狗子,连伶俐的家猫也眩晕到不敢出门。</p><p class="ql-block">那年冬天,村庄的里外都堆满了厚厚的积雪,像某位神仙把历史上所有的云都赶在了一起,统统来村里过冬。农夫们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傻了,他们平生第一次住上了梦里才敢幻想的琼楼玉宇,既使被围困到只能用吃饭和消化来打发时间,也心甘情愿。雪那时候封堵了整个世界的出口,人们无处可去也无甚可想。但只要窖里还有粮食和萝卜,一切就不算太糟糕。只要灶𤎌还有火种和树枝,日子就不需要那些徒劳的折腾。我后来一直想,如果时间就在那个冬天截止了,该是件多么完美的事情!</p><p class="ql-block">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大概是连冬天自己都感觉到太过无聊的时侯吧!日子那么长,沉默那么厚,没人搬得动。就只好顺着风势溜达出来,漂漂荡荡地走,懵懵懂懂地想。一个趔趄就跌倒在田野里,索性就不再爬起来,连身也懒得去翻,就那么睡上大半个冬天,谁也不理会谁,谁也不瞅识谁!</p><p class="ql-block">可那些年幼的雪还是忍不住把头伸出了被窝。它们总是眯缝着眼晴,好奇阳光和土地的味道。实在绷不住了便会尿炕,尿湿了褥子也在所不惜。后半夜炕冷了,身下的潮湿也将要冻成冰晶。于是就滚向另一边,贴着母亲的身体安静下来。可脚底板与胳肢窝一直被身下的麦苗和草枝轻轻地挠拔着,痒痒地,有些湿冷地臊热。偶尔,这块地和那道梁上的雪也抬起头相互看看,看谁坚持得更久,看谁才是真正的老饕。不是你把阳光吃掉,便是你被阳光煮烂。挨过了几日,村庄里的人们也睡不住了。那些攒在一起的睡眠,会叫人更加腰酸腿疼。得起来活动活动了,翻一翻日历,铲一铲雪道,瞧一瞧离过年还有几天。他们会想,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呢?还有哪个人可以偷偷地想?又是谁,仍旧把大段的时间拿去荼靡感叹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世上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颜色,色彩这种东西也从不认为自身给世界增加了什么。颜色一定是动物用来给自身知识归类的书签。什么最浓,什么最淡,什么复杂,什么简单,什么有毒,什么甘甜。可是怎么界定白色呢?最早的白色一定是从天上来的,先在贮藏阳光的地方绽开,才慢慢铺出一个冬天。那时候的土地就像个上了年纪的村妇,爱美也懒惰,勇敢且粗粝。刚擦干了身子,又想着要不要再生一个孩子出来。纱衣那么美一定适合自己,穿在身上既风韵又婀娜,整个村庄都会扭身偷看。于是天上落下的寒酥就成了雪,雪就是描画白的颜色……</p><p class="ql-block">可能那些雪太古老了,几千年都未曾融化,几千年都没有改变颜色。它们比土地还要沉重,比树木还要高大,也比最好的目力还要远阔。因为我一个人走在雪地里的时候,常常会遇见许多人。他们的名号写在雪上,身后拖着诗句和叹息</p><p class="ql-block">,就如同拖着整个二十四史和上古时慑人的寂寞。他们是:王国维、王守仁、刘长卿、陈子昂、韩愈、毛润之、孔丘、庄周……</p><p class="ql-block">这些人都在村庄里住过,也在冬天醒得很早。他们都是一小块土地上舍出去的孩子。田野上太安静,需要有个人站在那里,把时间喊醒。到了某个年纪,肩上扛得起雪花,眼里装得下河川,额头上能垒得住寂寞时,便踏着雪与风一起远走他乡。有时冷了、倦了、兴高了,搓搓手跺跺脚,就把天吵亮了。他们走得又很急,只与雪打了个照面,便把影子落在上面。很奇怪!那些影子里的雪立刻开始融化,竟然露出和土地一样大的秘密……</p><p class="ql-block">我也在那些雪上题过诗。我把脑瓜能想出来的,自以为玄妙的话当成诗留在路旁的雪上。要是放学回来那些字迹还在,就会暗自得意。一想到曾有许多人看过,曾有许多人赞赏的目光落在那里,便如名士在名楼上留墨一样受用。可惜那些诗后来都化了,有时还会覆盖上凌乱的脚印或狗尾续貂的涂鸦。我便不再理会他们,总会有一片雪地为我干干净净地铺开,等着我划下更多的句子。既使到了春天,雪逃得无影无踪,我还确信,那些诗应该是被土地藏起来了……</p><p class="ql-block">不单是北风天会下雪,星月之夜也是。</p><p class="ql-block">那些亮晶晶的光通常白得瘆人,像冰雪女神祷告时的脸孔。我怀疑有些雪花本就是从星星和月亮上飘出来的。那里的人以寒清心、以寂为雅。他们将受用不完的光亮,掺着白砂糖一样的颗粒,一层一层地煨进村庄以外广阔的幽静。雪野每天夜里都会拉出淡灰色的奏鸣,并且在前一天的曲度上,再敷出薄薄的冰。以致于连碌碡和磨盘也顶出一尺多厚的乐谱,始终卸不下来。天知道这些石头心里怎么想的,它们见过这些水滴的前世和今生,细雨、洪流、草霜、雾气。不论怎么幻化,雪都是水分子最通灵的凝视。凝视一个人从孩童老到阿翁;疑视人间把遮阳的草编戴到了防寒的毛兜。</p><p class="ql-block">于是,最文静的雪都悄悄下在夜里。</p><p class="ql-block">雪天生就是乡下的孩子,它们喜欢上房、爬树、跳水、玩沙,喜欢毫无遮拦地在原野上摔跤、嬉闹。城里人只是在见面的第一句,夸了声“好美!好有情调!”便词穷了。那算什么美呢!真正的情调是雪落在某个安静者的眼眶里。“好美”是他们贫乏的词汇量所能检索出的最好的语言。雪在城里被残忍地切割、撕裂、揉搓、拿捏。而且转过身便开始预谋,把雪请出家门所需的费用和影响。于是有骨气的雪花再也不想去城里做客,它宁愿坐在山坡和寂陌上嚼着干草枝,也不去吃夹着人造奶油和色素的面包。干净的白色是多么广阔和自由啊!</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常常为一些雪可惜。城市的地面永远落不住雪,大概城市的心永远是火热的。人们拥挤在石灰石和金属锻烧后的余温里,奔走在市井和商场的喧嚣中,隔着玻璃也能听见点钞机的笑声。楼房径直刨开脚下的雪兀自杵在那里,一栋贴着一栋,一排连着一排。它们和人一样从不敢轻易挪窝。因为总有觊觎你脚下的位置。若非一场雪静悄悄地落在咖啡杯里,城市永远都舍不下热闹。雪花曾是河里泡过的夕阳,曾是粗瓷缸中锅巴一样的冰块。人间的热闹也是,经不起稍稍的疑神就消散了。</p><p class="ql-block">我感觉从未走出那场十三岁的雪,也从未在城市的夜里睡去。很多时候,我明明回到村庄的床上,把自己熬到眨不动眼皮,心想这回可以安心留在这间屋子里了吧,可是一闭眼,我又走在村庄外的雪地里。冬天像极了一种状态或一个梦,雪是其中最简单也纯粹的那一场。一孔窑洞里的日常就能解释清楚世界运行的法则:铁锅烧水,水中煮面,人吃了面再去砍柴挑水,铸锅垒灶,或者用连绵不断的发呆把吃过的面条和馒头消耗掉……</p><p class="ql-block">我掹然意识到冰冻可能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法宝。地球的冰期之所以那样周期性地来临,就是怕突奔不歇的岩浆和人心,一个不慎就能把所有东西都给烧没了。城里的路上永远看不出哪个人的脚印。而乡下的雪很单纯,她的思恋也很单纯,平平展展地躺着,只要能在消融之前赶回去,你一定找得到自己的那只。</p><p class="ql-block">我曾见过许多下在少年时的雪。那时候雪依然没有长大,很轻易地就被冬天骗出了全部的热情。它总是一出场便倾其所有,用狐白的袍子裹住了所有土地上的麦田和村庄。无论寂冷的檐瓦还是风干的牛糞。孩子们捧着黑面馍馍、穿着开裆棉裤在雪地里奔跑,就着雪的纯净和寒冷便挨到了过新年。</p><p class="ql-block">这世界其实一直在下雪,只不过有时下在你看不见的某个地方。雪总在你快要厌烦冬天的时侯就远走他乡。它喜欢那些目光清澈的孩子,喜欢让村庄安静到起初无欲无求的样子。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场雪。雪是公平的。落在城市也落在乡村,白了少年的头,也染了老者的眉,冻着良善也寒凉恶人。人生也其实只有一场雪,只是远远地落进了童年……</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的村庄常常在冬夜里掐死一些人。也许是用白纱布勒死的吧!总之那些人家的门口第二天会飘来人一样大的雪片儿。死去的人一定很累、很冷,他们睡得那么深、穿得那么新,好像从聚会的地方刚刚回来,又急着去赶下一趟车。人们站在他的周围,仿佛在等一个随时会坐起来的醉汉。为了阻止他醒来后说出真象,便早早地将他埋进土里。有些人太啰嗦,爱说胡话且不知轻重,得送他早早离开。</p><p class="ql-block">我确信从未见过哪么大的白面包子,足够让人用一辈子去惦记。只是那肉馅儿是一盒人类完整的骸骨,雪覆盖着他的坟包,像桌台上供奉神灵的祭品。孩童们总在觊觎香烛旁的水果与桃酥。老人却知道,敬神祭天都是骗人的鬼话,逝者只敬奉自家的儿孙。他们是自家儿孙的儿孙,他只有把自己变成肥料,才能让土地长出庄稼。人总是啼哭着爬出母亲的肚皮,不断地挤出些笑容来勉励土地,给它植发移皮。一旦清闲下来就会和土地较劲,把平平的田地拱出个疙瘩。覆上雪就变成了最爱吃的馍馍,用来喂饱后辈寡淡的日月。风是自己把自己吹冷地,雪也是!那些一生喜欢雪的人,终是睡在了田野的雪里,一句话也不说……</p><p class="ql-block">从前我总是以为,那些在埋葬后坐席喝醉的人不是贪杯,便是不够精明。可能是我想岔了,他们来的时候都是上过礼金的,得想办法吃回来。菜要多夹两口、酒要多喝两杯,也能借着酒劲儿狠狠骂几句人,坐也要坐到散席的时候。人们有时不怕吃亏、不怕辛苦。但却最怕别人在他走后议论起自己。说着说着短的就长了、雪也就成了黑的,那便划不来了。所以宁愿赖在那里,叫他们张不开口,坐在雪地里安静地吃席,活着的人和逝去的人都很干净。</p><p class="ql-block">多年后的冬天,我看见一只喜雀站在路灯杆上说话,同行的鸟儿在它周围振着着翅膀来回飙飞。去年最后一场雪也许就下在它们出生之前。大概也是有些新奇吧,它们惊叹了许久,原来人间也有这般素净的日子……</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想起衣兜里有一颗糖,昨天给车加油。扫码付款后,收银的女娃又递过来一支棒棒糖。我当时还莫名地有些许感动,像收到一份意料之外的新年礼物。晚上查支付记录,原是多支了两毛钱。那颗糖其实是我自己买下的。只不过经由一个年青的女性陪着笑脸双手奉上,那也便成了礼物。世间的事大抵是这个样子,我们骗着自己忙碌了一生,却因一场免费的雪感到高兴!</p><p class="ql-block">雨,是春天的催情药;云,是夏天的名利场,雾,是秋日的夹衣裳;雪,是冬天的醒酒汤。人生又在水火交织的世界里走了一趟,乏了、饮了、醉了、睡了,一觉醒来就过了几十个春秋。地上的人那么多,谁会在意你呢!村庄里的雪不会想那么多,它只管自己落下来,在时间和风撕裂的土地上插几只烟囱,在劈劈叭叭的灶火里升腾起一些心愿,扮出一个呆萌雪人的样子。</p><p class="ql-block">村庄在村庄之外猫着,雪藏在雪所能到达的地方。寂静是最不容易走丟的跟班,任何时侯它都能和你坐下来,共同抽完一支烟,然后回忆起这刚刚明白过来的一生。</p><p class="ql-block">雪知道自己来过人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