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门外乱弹并附“打油”

顾桐

作家孙涛先生与我相交数十年，可称我师我兄我友。他拉我入一“诗”群。进群后，查看群友，如花照眼，让我不知所措很是惶恐。丁东先生不说了，虽无识面，但读他的书不少；还与他同处另外几群，对他的公号之文也见之一读为快，莫逆于心。陈远先生也不相识，但很早就读过他的《斯人已逝未尝往》，觉状人摹事，寻幽探微，笔下独到，常让我这懒为学问者，当做工具书置在案侧。还有马道诸君等等，亦是风骨犹劲大名贯耳……他们作诗谈律，手到擒来，如叙家常，有撞在怀里的安稳妥贴。而我，于正经、正宗的旧诗词站在三重门外，口讷讷却不能言，若硬来，“鸟雀还有佛性也无？！”

不通诗律词格，就如同钱钟书先生说的那样，是不会下蛋。但蛋还是吃的，平日里吃着吃着，觉着味道不对，做为食客，也就忍不住要在蛋里去挑骨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就此，做玩笑言，这会让下蛋的鸡们鸭们鹅们情何以堪，要鄙夷我的行径，以为没有怀胎抱蛋的肚腹，就该闭上鸟嘴才是。可我一向胡言乱语惯了，憋着无蛋的腔子也难受，就无妨胡唚一番。凡读到此文者，全当我无知无畏，是门外施拳脚，不足与谋，一笑了之。

这些年来，“诗词”成为一热。这里是特指，不包括自由体的诗并现代诗，再进一步说，甚而不包括唐之前的古风、辞赋、乐府、歌行体一类，仅只限于被称“近体”的格律诗。热之成因，我私下里胡乱揣摸，总结出来大约如下：一是老龄社会在我这一代终于到来，退休之后的文化人士并准文化人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全无用处，但旧学的老底子还有。在岗时，多写应命文章，难畅心底之言。去职挂冠等于放还真身，于是，翻出这柄贴身“利器”，同气相求，以此雅集，形成了诗词“为霞满天”的热烈景象；二是在泛爱国主义下，民粹昂昂，为抵御洪水猛兽般的文化西潮入侵，各样传统重装披挂上阵，如建筑复古、汉服兴盛、“国学”张扬，等等。至于这些方法手段，抵御得效果怎样，不好说。但于诗词一道的热起，却起到了不小的联带推动作用，造成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欢闹结果；至于三，或是主要一点，这些年来，煮字十分不易，撰一文要过机器的检索关，而机器进化得也厉害，铁网恢恢，疏而不漏，不知哪里就会触动神经，被红叹号当头棒喝，“和谐”掉了，活不出去；文不好作，于是，转道诗词，去“如花美眷”，去“似水流年”，即便赌些意气藏些机锋，毕竟诗无达诂，又分行跳跃，载不动深遂的思想与复杂的论辩，机器又非攻诗词的科班出身，总不至于乱解一番，定位出你是黄巢先生还是宋江先生？虽然，诗词的过热现象，并非文化传承中的一种正常状态，有奈无奈，是大背景下的斜晖脉脉去水悠悠。但，就其本身而言，也非为坏事。大凡以汉语言说话并汉语言写作者，诗词不能不是一种叫人艳羡的文字素养，藉此而简练，藉此而古雅，藉此而优美，藉此而警策……古贤留下如此好的器皿，姿仪端庄，形制规整，音色错落，可盛意绪，可浇块垒，可寄怀抱，也是善莫大焉。

然而，还是要说到另一面。诗词好则好，但惜乎也被今人玩坏不少。举例说，我所居在的一个城市，大大小小的“诗社”，这些年间，也是闲到风雅成立了许多，市级、区级、县级，乡级，还有社区级、单位级、校友级并同好级，总有数十上百之多。我的许多喜欢舞文弄墨、吟句捉对的朋友们，彷徨四顾后，算是找到了自己的队伍，大多跻身其中，开始有组织地齐齐晃起脑壳，其心也依依，其乐也陶陶。我曾多次被邀入社，但，朽木不雕，多做婉拒。说，野惯了，玩不了雅人深致。这些诗社，基本是以严肃的“格律”态度为门槛，以示组织的纯洁性，这当然不能说错。盗亦有道，况乎诗呢？格律这个东东，尤是“平水”和“词林”，一向是吟哦者们的看家宝贝，你若不打上这个胎记，就非嫡出，门第大有问题。在这里，千万别误读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竭尽挖苦。其实不是。一个高举格律大旗的组织，愿意戴着“镣铐”并往针尖上舞蹈，知难而进，殊为不易。但，惜乎跳得好者实在太少，凤毛麟角。十多年前，我从媒体退休后，被市里聘为“内部资料”审读员，曾审读一种纸质诗词内部刊物，读到不少冠以“七律”“五律”的诗作，不说音韵问题，或者音韵已不成问题，早被作者苦心解决了。但带来的问题是按下此葫芦起来那瓢，画虎不成反类犬了，我戏称之为“僵直体”“呻吟体”“佶屈体”。为什么会是这样？原因很多，除今古的时代所处、文化背景、生活场域、精神禀赋大为不同，要使旧瓶装新酒陷于阵痛外，大约还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为格律而格律，霸王硬上弓，削足适履，大量生造语词而害义；二是学养所限，一根筋系在字面，不知今夕何夕，逮住月要咏，看到荷要唱，也无自家体识，只是吟来为快；三是故弄玄虚，以为高深，好好的晓畅语言不用，只往生僻字里钻，好像专门不想让人去读，绊倒一个算一个。诗言志，说明诗在形式美下，最终是性情的产物。格律诗是传承，要遵守一定游戏规则，但“技术”能解决的问题终归不是问题，工夫仍在诗外，要至性至情、具真怀真抱。我读眼有限，仅举今人聂绀弩先生的一首诗为例。

题：《挑水》

这头高便那头低，

片木能平桶面漪。

一担乾坤肩上下，

双悬日月臂东西。

汲前古镜人留影，

行后征鸿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

鹧鸪偏向井边啼。

这应是先生在“干校”所写，遵循格律并不滞重，语言晓畅却也凝练。尤其让人称道的是，题材小而格局大，诗境奇崛，诗味隽永。可见诗词一途，为今所用，非是一具雕花的架子只供雅赏，本质还在要具笔下独有、与人共情的生命力。就如有人联曰：“若弄风吟月，终为游艺；能体天格物，始可言文。”

再说另一面，诗词格律的门户之见。当下，文场逼仄，诗词似乎从小众玩项进入到大众视野。但，这个玩项系出“名门”，崇古派要恪守“家传”，在“平水”里泅游，绝不越雷池一步，若越，自己就过不去，以为礼崩乐坏；趋新派不管这些，以“新韵”为进击旗号，笔墨当随时代，音韵亦从大众，若非自娱，就要有开放的态度。对这两派的看法，我是骑墙派，大路朝天，各家半边。这里不涉及这一行中的研究人士并专门人士，就爱好者而言，世相黄钟毁弃而瓦釜雷鸣，诗词一径，于今笑看，左不过是一种已被边缘的文艺呼吸，前者愿意钻在象牙塔中，精致把玩，致敬先贤并传承“国粹”，最不济也是要守住传统底线，自我欢娱自我欣赏，就如同古琴本色，非是要让听众喝采，而是指尖回馈心灵，自己奏给自己听，这也不惟不是一道。后者冠之以“新”，也非是要另起炉灶，只不过是御掉一些“镣铐”重量，我心我手，以获得更大的自由度。从某种意义上讲，亦是更大程度的一种传统承接。因为“曲高和寡”，也会导致“非遗”在时间长河中的式微并断裂。我不在两派之中，一直固守着“打油派”，以嘻笑怒骂为笔下快意。自然，油与油不同，质量有霄壤之别。群中也见卖油翁同好，羡为芝麻香油，而我充其量只忝列篦麻杂油。下边捉几首打油旧作当作结尾，也并致敬群中大家。毕竟世风浇薄，相遇同道十分不易。

其一，秋感

一年一度又秋光，

浮云神马感苍凉。

倦鸟不鸣新消息，

残荷始写朽文章。

有闲贵妃花解语，

无端姮娥错嫁郎。

吟罢低眉无寄处，

捧看手机啜鸡汤。

其二，世味

世味年来薄似纱，

何妨折齿换新牙。

林逋身死可煮鹤，

玉环魂消且咏花。

宫中活跃点赞者，

人间成长背锅侠。

此生沉醉春风里，

眼睛眨处鸡变鸭。

其三，寄友

书生意气付流水，

笔掩青楼学画眉。

江湖一夜灯火瘦，

桃李十年文字肥。

斜枝旁逸鸟吐槽，

粉蝶不专花劈腿。

并州昨夜雪初下，

友朋珍重进一杯。

其四，心境

静好岁月爱磨牙，

斗室蜗居度生涯。

不闻旧雨叩柴舍，

但见时风弄娇花。

云上归雁三五鸣，

篱下新韭又一茬。

调得脓疮如桃看，

任他春风到谁家。

其五，核酸

城市有亭遍开花，

阴差阳错全在它。

一签入喉如探宝，

两孔出手似搓麻。

浮世难得开口笑，

此处但到咧嘴巴。

人生保质五天期，

春风得意骑绿马。

其六，吟一

一书一茶一凭台，

一吟一哦一身衰。

一山一水一度秋，

一风一雨一世哀。

一疯一傻一场梦，

一歌一哭一悲怀。

一屏一手一天过，

一死一生一尘埃。

（旅居海南三亚，虽享受鹿城满目葱碧与温煦气候，但，手边无书可查可看，于写字作文也是多有不便。上文是屏上直写，笔随意淌，可以肯定的是错谬为多。另，配图只作间隔，与文不相关，是作者所拍晋祠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