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 罗 逸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记于1986年夏)</span></p> <p class="ql-block">鸽子二十出头了,长得小乖小乖的。晃眼一看,象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胸部平平的,臀部也不肥大,还没长“醒”哩!脸样么,倒是灵秀的瓜子形,一对亮晶晶的眼睛挺会说话,两条长辫柔黑柔黑的垂到腰际。可就是身架不打眼,迟迟放不了人户,认识她的人,每每看见她,都要摇摇头,叹口气:“唉,可惜……”可惜什么呢?没有说出来,但大家都明白——种庄稼的女人嘛,上坡干活要抡得起二板锄,挑得起大粪桶;在家操持要推得动石磨,舂得起碓窝……她那么矮小单薄,做得来这些活路么?恐怕当个实实在在的女人,生娃儿都困难咧!为着这,她暗暗流了多少泪。寨上的崔二娘,一个靠做媒为生的老婆子,那天颠着小脚走过来,凑近鸽子妈的耳朵,嘀嘀咕咕个没完。渐渐地,鸽子妈的脸上阴下来,鼻孔哼了一声,扭开身去,提起扫把扫地,崔二娘好不知趣,又踅过去翻嘴皮。鸽子听清了最后两句:“麻雀就配刺巴笼。独眼不是个男子汉么?也可以将就了!”</p><p class="ql-block">鸽子气得头晕。她正在纳鞋底,顺手将鞋底拖着麻线扔了过去……这天,鸽子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她跑到桃花溪边,坐在那块洗衣石上,红肿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倒影,一呆老半天。</p><p class="ql-block">鸽子妈的心里也几多难受。鸽子是饿饭那年生的,没有死就算福大命大了。眼见着着丫头象铁板泥中的包谷苗,黄菴菴的,永远也长不高长不大,当妈的深恨自己造孽,逢年过节,她都要在堂屋的“香火”前烧香化纸,磕头作揖。上街赶场,见着算命先生便抽签卜卦。有一次,她还包起冷饭,山一程水一程,走路去到一百三十多里远的老君顶求神拜佛……不用说,都不见效。后来,谷子进仓了,活路松活下来,谷子妈揣起五年才积攒起的两百多块钱,领着鸽子进了县城。找着县医院,看了最有名的医生。那医生戴着个大眼镜,从上到下把鸽子检查了两遍。末了,象外国佬一样,耸了耸肩,摊开两手说:“无法,定型了。”</p><p class="ql-block">这一回,鸽子不哭不闹。她木头木脑回了家,倒头就蒙头盖被,死一样睡了两天,茶水不进,饭菜不尝,枕头上留下了二十几根头发。</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想飞的鸽子 罗逸 摄</span></p> <p class="ql-block">薅过二道秧,该摘烟叶了。今年的光景顺畅,三晴两雨的,庄稼啊一个劲往上长。一垄垄烟苗青得流油,叶片有蒲扇一般大。这天,天刚刷白,知更鸟在屋后的沙棠树上脆生生地叫。鸽子醒了,趿上两片鞋,头不梳,脸不洗。挎上背篼出了门。她现在没有什么想头了,要么管他是瞎子、聋子、癞子、哑巴……只要有人提亲就嫁出去,要么一辈子不嫁人。对,不嫁!免得受磋磨,听人说,生娃儿要开刀剖肚皮的,哪个遭得住!</p><p class="ql-block">茂茂密密的烟林把鸽子遮得不见影。太阳还在睡懒觉,东边有淡淡的一抹胭脂红。没有风,两团雾便停在湾里歇气。露水好大,珠子一样在叶片上滚动,不一会就湿透了鸽子的衣裳,贴着单薄的身子,愈显其瘦小。她摘满了一背篼烟叶,端出烟林,搁到小土坎上准备背上。一个男子汉的声音吓了她一跳。</p><p class="ql-block">“小妹,我问个路。陈家寨往哪边走?”</p><p class="ql-block">问路人立在两根田埂的交接处。鸽子见他不是本乡人,不由得细看了他几眼。嗯,还挺顺眼的!长得牛高马大,穿着绷得紧紧的牛仔裤,像个城里人,只是脸上的肉色黑粗粗的,免不了土气。他背上背着一个扁中带方的木匠背篼,里面有长长短短的推刨和大大小小的凿子;外面横着几把宽宽窄窄的锯子。这分明是外乡木匠,肯定去陈家寨找活路做的!看样子他有二十四五岁,和鸽子年岁差不多,却摆出个老大哥的派头。鸽子白了他一眼,站着不动,也不搭腔。</p><p class="ql-block">“小妹……”年轻木匠又叫了一声。</p><p class="ql-block">“哼!那个小?你才小哩!”鸽子眼里泪花花转,恨得咬咬牙,随手一指,“那边!”</p><p class="ql-block">那汉子老实往那边走了,还回过头笑了笑:“这个小妹才好耍,象借了她的谷子还了她的糠……”</p><p class="ql-block">鸽子很想说:“我小?当你姑姑满行哩!”但她忍住了。她不忙背上烟叶回家,她要专等那人折回来,让他当面明白她是故意收拾他的,气他一气,然后才把路给他指清楚。她走到田边的水渠上,抠了一坨粘乎乎的黄泥,蘸上水搓手上的烟油。洗干净手,又掏出小手绢沾湿水,揩了脸,再张开五指梳理起一篷乱草似的头发。</p><p class="ql-block">笃笃的脚步声传来,渐渐靠近鸽子身边。鸽子不起身也不抬头。</p><p class="ql-block">“那边没有路了。”看见鸽子还在,只顾打理自己,不理不睬,年轻木匠埋怨说:“哎,我说你这小妹……”</p><p class="ql-block">又是“小”!鸽子心里鬼火冒,呼地一下蹦起来,冲他泼开了:“我小,偏你就大!你啷个不去堵水吔?啷个不去填消坑吔?……你大?象牛大?牛大压不死虱子!……”她一下顿住了。想起这后一句话可能还有别的意思,她脸一红,转身钻进了烟林。</p><p class="ql-block">“咦……我惹到你了哟!”年轻木匠大睁着眼,呆愣愣的,抠了半天脑壳才悟出一点缘由,“哦,该叫大妹子,就算你大!我没有看得出,是我的眼睛有毛病。”</p><p class="ql-block">“嗤……”鸽子偷偷地笑了,是好久没有过的笑。她踮起脚,从烟林里探出头,对年轻木匠说:“走你的,就跟着你站的那根田坎绕过去,翻过那个坡就是。”</p><p class="ql-block">“晓得了,大妹子,谢你一声。等哪阵我来给你打嫁妆,新式的,包你满意!”</p><p class="ql-block">“……”鸽子的心房又暗淡下来。</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 芳草有心 罗逸 摄</span></p> <p class="ql-block">哦,忘了告诉你们,鸽子没有进过几天学堂,但有一样好手艺:会编织。是她那前年过世的老爹传的。麦秆啦、竹条啦、葛藤啦、灯芯草啦、棕叶子啦……都听她摆布,在她那小巧的十个手指里挺柔顺的,或伸或卷,或折或弯。她编的草帽啦、提包啦、扇子啦、凉席啦什么的,一拿到街上就被抢光,尽卖好价钱。她的确是心灵手巧:在县城看到有人戴一种草帽,叫什么“巴拿马”的,回来就默着那个样子,编编拆拆,拆拆编编。一个晚上编了出来。嘿,一点不差!县供销社同她联系订货,她拒绝了——光给别人好看,没意思!</p><p class="ql-block">她很少编家什,手艺也不生疏也不熟。</p><p class="ql-block">点完小季,到了十月小阳春,对门坡的秋芬就要出嫁了。这几天,秋芬家里时而呯呯嘭嘭,时而嘶嘶唰唰,斧头、凿子、锯子、推刨……扭着木方木板闹得欢,为的是给秋芬打全堂嫁妆。秋芬进进出出,忙得两条辫子不沾背。她来找过鸽子,求鸽子给她编一铺凉席,羞羞地说,要有“鸳鸯戏水”的图案。讲了三次,鸽子嘴里象填着包谷粑,老是含含糊糊,要应不应。老实说,鸽子很不愿意,动手编了也不想编好。依情按理,秋芬不来求她,她也该好好生生编一铺凉席送给秋芬。可……唉,说出来也没多少意思!</p><p class="ql-block">鸽子大秋芬四岁,小时候象嫡亲亲的姊妹。鸽子放牛、砍柴、打猪草……都把秋芬带着一路作伴。田边土角撕两匹棕叶子,或者茅坡上扯几根狗尾草,就可以给她编羊儿,编毛狗,编绣球,后来还编书包。秋芬进学堂了,鸽子小学没读完回了家,见秋芬上学就把她送到湾门前的碾房边,放学也到那里把她接回来。两个吃饭睡觉都不离,秋芬就像鸽子的影子。可是,不知从哪天起,秋芬象竹林里的嫩笋,卜卜卜直往上长,眨眼间高出了鸽子一个头。紧接着,身胚横厚起来,手臂圆滚滚的,两条腿象两只冬瓜,胸脯象塞了两个米团粑,周身散发出那种男子汉一闻就醉的气息。一次,她俩上街看赶场电影,买票进场的时候,那些嘴上刚长笋壳毛的小伙子尽找秋芬说话,有的趁着人挤还大着胆子同秋芬挨挨擦擦,却把鸽子晾在一边,象没有看见。秋芬的几个女同学拉手搭背,嘻嘻哈哈一阵,见鸽子靠近秋芬,便问鸽子领的是不是小幺妹……鸽子喉咙里堵了个大疙瘩,一只脚跨进了电影院大门也退了出来,转身一个人跑回家,舀起一大瓢冷水灌下肚……整整三天不同秋芬说一句话,过后也不同秋芬一路了。</p><p class="ql-block">唉,不编说不过去,情理不容。该编的,编好点,人家的终身大事!鸽子终于认认真真的编起来</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 姐妹花 罗逸 摄</span></p> <p class="ql-block">两天功夫,鸽子把一铺凉席编得规规整整。她卷成一筒,用红毛线捆上,还扎了个“蝴蝶结”。收拾停当后,她把凉席扛上肩,给秋芬送去,顺便也想看看秋芬的嫁妆是个啥样子。</p><p class="ql-block">好久没到秋芬家来了,大黄狗眼生,追着鸽子想下口。主人家没有出来招呼,想必都上坡做活路去了。那个在堂屋里做木活的人正在吹“跑马溜溜”的口哨,听到大黄狗实在咬得凶,只得放下活计,赶出来吆开了狗。</p><p class="ql-block">“哎嘿,是你!小……大妹子!”原来是那个牛高马大的年轻木匠。他上身穿着红背心,露出健壮的手臂;牛仔裤绷得紧紧的,上面沾满了豆腐渣一样的锯木面,皮带上还挂着一卷刨花。他立刻认出了鸽子,还象是熟人那样嬉皮笑脸的:“是不是来请我打嫁妆?正好这家我要做完了。”</p><p class="ql-block">鸽子板着脸不理他,径直走进堂屋,放下肩上的凉席。眼睛扫着那些正在刮灰上漆的大立柜、小平柜、写字台……嗯,还真跟城里的家具一个样,秀秀气气又大大方方的。鸽子心里有些发痒,似有狗尾草在挠撩。</p><p class="ql-block">“怎么样?”年轻木匠晃着头,一脸得意的样子,掏出烟盒,点燃一支烟,使劲抽了几口,还接二连三吐烟圈。</p><p class="ql-block">“哼,算那样!”看着年轻木匠嘴角叼着烟,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鸽子心里有些冒火,“你有‘萝卜’,我还有‘白菜’咧!长眼睛看看这个去。”鸽子对着凉席扬了扬下巴。</p><p class="ql-block">“好嘛,又看你的‘白菜’如何!”年轻木匠扁扁嘴,满不在乎地展开凉席,用手艺人的眼光打量开来。</p><p class="ql-block">一张鹅黄色的凉席,用灯芯草编织得平展细密,对着光亮也看不透;正面背面都一样,看不出一个结头;四边扎的紧密结实,辨不出是从哪边开头,哪边结尾。用手摸摸,象毡子一样软和,可以任意折叠。正中一大块红蓝相间的图案,恰是一对水灵灵活生生的鸳鸯,一只眯缝着眼,啄着另一只的鼻梁……木匠噗地笑了,半截烟掉在地上。他说,好想躺上去打个滚啰。</p><p class="ql-block">“啧啧,看不出,真还是好手艺!哥子比不赢。不是我夸口,我还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今天又开了眼界。要是你肯帮忙,我接媳妇也请你编一铺。该是好多钱分文不会少!”</p><p class="ql-block">“咦,你还没接媳妇的?”鸽子的心弦被拨了一响。</p><p class="ql-block">“是了嘛,走东往西的,媳妇还不晓得在哪家喂起的哟!难得谈,等我找上八千块钱后才把她找来。快了,只差四百了。”</p><p class="ql-block">“你倒不愁哟,听秋芬说,走一家你至少要得两三百块。”</p><p class="ql-block">“算了算了,我的手艺只能混饭吃,哪的都找得到。你这手艺才少见,应该赚大钱啊!哪个兄弟娶了你……嘿嘿,好福气!”</p><p class="ql-block">“我不嫁人!”鸽子狠狠地说,上牙和下牙象咬着了石子。</p><p class="ql-block">“不嫁?”木匠好生惊奇,一对眼睛瞪得溜圆,“怎么?没哪个你看得起?唉,这样吧,我来给你做个媒,介绍一个人,他嘛……就象……嗯,就象我、我这个样子……”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竟也结结巴巴了。他扭头看见茶壶,拿起一个茶碗,倒上满满一碗茶。鸽子以为他要自己喝,却见他象主人一样,双手捧到鸽子面前,说:“请茶,喝了慢慢说。”</p><p class="ql-block">逼得这么近,鸽子的头正齐他的颈口,听得见他那男子汉粗重的呼吸声,看得出红背心掩着的左胸有拳头大的一块在急急地跳,闻得着一股纸烟味混合着汗酸味……鸽子全身一下毛焦火辣的,想后退脚下又象生了根。盯着眼前的一碗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猛起胆子抬起头,看见木匠眼里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水一般柔柔,火一般烈烈。她脑子里嗡了一声,心房里象窜进了两只野兔在追逐。她恍恍惚惚,伸手去接茶碗,指尖刚触到木匠那粗大的骨节,就象给电麻似的,手又缩了回来,“砰”的一声,茶碗掉在地上,摔成几爿,茶水泼湿了两人的鞋。</p><p class="ql-block">两人都吓了一跳,后退开来。</p><p class="ql-block">“咦,鸽子姐,你好稀佷哟!今天是‘磨子上睡觉——想转了!’啷个舍得到我家来哟……”秋芬回家来了,背着一大捆柴,小山似的。</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 寻芳 罗逸 摄</span></p> <p class="ql-block">霜降过后的夜晚空空的凉。叫蛄蛄钻进地楼屋,躲进床脚也还忍不住呻唤。可是,鸽子的被窝象烘房,鸽子翻了十二个身,越翻越燥热,差点没象红薯那样烤熟。一只耗子把柜子啃得山响,起身拍柜子追它,它跑开一阵后,又回来使劲咬,没法,鸽子只得叹口气睡下。睁眼闭眼,眼前都那么新鲜。那该死的一对眼睛,水似的浸人,火似的烫人,把魂都勾了去……“单身汉做媒,各人做来各人得。”人家早就说过了的!晓得他是哪门子心思发了,看得起我……咦,怕是逗我的哟!那些出门人,油得很!信他的话,到头来弄得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哦,那才要臊尽先人的皮!算了算了,不要去想。就算他是个好心人,我谢他一谢就得了。</p><p class="ql-block">迷糊一阵,就是第二天清早了。起得床来,虽然没睡好,她却觉得清清爽爽的。她想好了要编一个草帽,样子是别人没见过,她自己也没见过的:帽头有棱有角,扁中带方。帽檐要比“巴拿马”宽些,又比平常那种大草帽窄些,翘得起来,又放得下去;檐边上编一圈刺梨花,再刷上薄薄的桐油,既可遮阳,又可避雨——他们出门人嘛,走东串西的,哪阵不在挨日晒雨淋?哦,对了,帽后沿留两个小孔,下雨时拴上一块塑料布,还可以遮背上的木匠背篼,以防那些铁家什雨打湿了生锈。</p><p class="ql-block">她选了漂得金黄油亮又绵软结实的麦秆,编得很用心。以往一个草帽用不了半天,这一个呢,她编了整整一天,还赔上半个晚上。编得合意了,她戴上试试,一照镜子,嗬,稀奇古怪的好看!男子汉戴着,包准强过电影上的佐罗。</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 啜饮花汁 罗逸 摄</span></p> <p class="ql-block">这天逢着赶场,鸽子妈要鸽子同路上街。姑娘们上街赶场照例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鸽子近来开始注意打扮。她穿上竖条纹的衣衫,半高跟的皮鞋,看起来就高了些。头发洗得蓬蓬松松的,没扎辫子,只在脑后扎了两颗粉红色的结发珠。末了,又擦了一帕脸,在瓜子脸上抹了一点香脂,象兰花发出的幽幽的香气。她磨蹭着让妈先走,说是要去约秋芬。等鸽子妈走出不远,她拿起草帽正要出门,秋芬一头闯了进来。鸽子连忙反背着手退回里屋,藏了草帽出来。</p><p class="ql-block">“嘻嘻,鸽子姐,你好乖哟!”秋芬上上下下打量鸽子,“我都想你啦!”</p><p class="ql-block">“不要脸!”鸽子在秋芬肉乎乎的腰上拧了一把,“你还有几天才出嫁了嘛!”</p><p class="ql-block">“哎哟!你欺负我,恶得要命,我要告邱师傅。”</p><p class="ql-block">“哪个邱师傅?”鸽子话刚出口就猜到了是谁,脸一红,硬硬地说:“关他屁事!”</p><p class="ql-block">“哼,还装!你两个把我家的碗都打烂了,要叫你赔!你以为我是傻子,看不出?这两天,他有事无事都要问我:鸽子这个大妹子有二十出了呀?放人户没有啊?家里有些哪样人啦?……我尽给你说好话,把你夸得象朵花。我看他就有那个意思。你看,他给我做梳妆盒,也拿我的木料给你做了一个,比我那个还好。老实说,我真有点不高兴,他太偏心!”</p><p class="ql-block">鸽子这才注意到秋芬手里拿着一个红亮亮的木盒子,将近一尺长,盒盖上还刻了一朵芍药花。她急切地抓了过来。</p><p class="ql-block">这个梳妆盒真还惹眼,捧着它,象冬天捧着了一个烘笼,两手感到热烘烘的。打开盒盖,盖子上嵌着一面小圆镜,照着鸽子的秀气的小脸,映出红红的光晕。盒里分成大小几格,有插梳子的,有放发卡的,还有放香水和发油的……想得好周到!鸽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p><p class="ql-block">“他……你的嫁妆做完了?”</p><p class="ql-block">“完了,今天早上结的帐。他一边数钱一边尽往门口看,我家狗一出声他就站出去。我还以为他同你约好了的,结果等你一早上都不见影。吃过早饭,他收拾好东西要走,把这个盒子叫我转给你。还叫你不要荒疏了你的好手艺。”</p><p class="ql-block">“他走了?”鸽子嗓音发涩,鼻根发酸。</p><p class="ql-block">“走了。等你不到,别个不走哇?”秋芬埋怨。</p><p class="ql-block">“往哪边走的?走好一阵了?”鸽子胸口一阵发紧。</p><p class="ql-block">“往街上。”秋芬认认真真看了手腕上那块小巧的坤表,那是订婚礼物,“走了半个钟头了,要追还追得上。”</p><p class="ql-block">“……”鸽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秋芬不说最后一句话,鸽子倒是要借口赶场去追。可秋芬说了,鸽子反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p><p class="ql-block">“我回家了。管你的哟,再不去,恐怕一年半载也遇不着啦!”</p><p class="ql-block">秋芬前脚刚出大门,鸽子转身进到里屋,把梳妆盒扔在床上,拿出草帽,溜出后门,爬后山抄近路,象一头小鹿,慌慌张张的往去街上的大路奔去。</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 鸳鸯戏水 罗逸 摄</span></p> <p class="ql-block">上街赶场的人都去完了。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坡脚立着一个三块石板撑起的小神龛,木雕的花脸山神披着两块红布,几柱香还燃着。鸽子突然顿住,一膝盖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念叨一阵“菩萨保佑,前世姻缘……”</p><p class="ql-block">土坡路连着田埂路,田埂路连着石板路,曲曲弯弯,沟沟坎坎,木匠师傅的腿那么长,跨一步要当鸽子跑两步,不知鸽子能不能追上。</p><p class="ql-block">要是鸽子能象她的名字一样,扑腾腾飞起来,那该多好啊!</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注:此文原载《花溪》1987年第5期(该刊当时被业界誉为全国文学刊物四小名旦之一),同年7月入选《小说月报》“报刊小说选目”。</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花溪》(1987年第5期刊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花溪》1987年第5期短篇小说目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作者系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摄影家协会会员)</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