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曾经,过年前村子里年复一年做的平凡事情,现在看来是一个个朴素又隆重的仪式。</p><p class="ql-block">记忆里,过年必须像样。准备过年从做酒开始,然后是杀猪,做团子,到大年夜的拆猪头、着焰蓬达到情绪的最高潮。</p> <p class="ql-block">做一缸米酒</p> <p class="ql-block">我们这里,以前家家户户都至少有两只咖啡色的陶瓷大缸,第一只是水缸,第二只是酒缸。</p><p class="ql-block">进入腊月,就要准备做米酒了。这一年一度的米酒,常州人俗称“大酒”。制作方法很简单,就是选取一定比例的粳米和糯米,煮熟,倒进一个大竹匾,摊开,然后把白色球状的酒曲(村里人不叫酒曲,叫“药子”)碾成粉末,洒在热腾腾的米饭上,搅拌均匀然后入缸,待米饭的热气蒸腾完毕后,盖上一个稻草编的盖子。</p><p class="ql-block">我家酒缸放在厨房间,为了保温,祖母会在酒缸的外围包一层棉絮,或者是包一圈稻草,像是给酒缸穿一件保暖外套。一般2-3天,酒的香味就穿越稻草盖子,弥漫在整个屋子了。这时的酒是原酒,甜甜的稠稠的,打缸试酒的第一口,总是我,第二口才是祖母。原酒甜蜜温和,一如烛光灯影里的祖母。</p><p class="ql-block">一周以后米酒“破水”,然后继续盖缸等候。估计再有一周左右,酒性就渐渐稳定成熟了,一缸“大酒”初成。看着祖母端着酒碗呡着嘴露出满意的神情,我也很得意,好像这缸酒也有很多自已的功劳,因为过程中所有烧火的活都是我做的。</p><p class="ql-block">米酒的酿造,是传统的古法,在我看来,简单、隆重而神秘。酒一旦初成,许多主人家就迫不及待地“开喝”了。米酒从初成到大成的过程,是由“淡”而“凶”,由浑浊到清冽的过程。村里人家的男男女女,在腊月的冬日,啜饮着每日味道愈浓的米酒,慰劳自己一年来的辛苦劳作,招待家长里短的亲戚朋友,一步步辞别旧年,走向新年。</p> <p class="ql-block">杀一只猪</p> <p class="ql-block">上个世纪,大部分村里人一年至少养二头猪,一头卖,一头杀了自己吃。</p><p class="ql-block">对小孩子们来说,杀猪才是过年的开始。放了寒假,最心跳的等待就是家里杀猪了。看着“杀猪佬”和家里的男丁把圈里的猪猡拉出来,摁在长条板凳上,看着自己割草养大的猪在板凳上拼命挣扎,大声嚎叫,似乎闻到了肉的诱人香味。</p><p class="ql-block">我和一大群小孩子一样,会兴趣盎然地看完杀猪的全过程,直到那头猪变成散发着热气躺在盘篮里稻草上的另一头不认识的猪:左右两半身体、猪头、猪脚、尾巴(我们习惯叫“猪摇潇”,很动感)和内脏。</p><p class="ql-block">往往同一天村里有好几家都在杀猪,那么几家都会互相通报一下猪肉的斤量,斤两重的那家,往往会掩不住自豪的神色。毫无疑问,过年不杀猪的人家,一定会觉得这个年过得冷冷落落的,一点底气也没有。</p><p class="ql-block">傍晚时分,杀了猪的人家,都会做一顿令一家人向往已久的美食,通常有大碗的红烧肉,胡葱烧肠肠,大蒜炒猪肝等。这时,肉香渗透着酒香,酒香激发着肉香,年的味道就真的来了,雄浑而真实。</p> <p class="ql-block">蒸几笼团子</p> <p class="ql-block">杀完猪后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是腌肉,二是熬猪油。</p><p class="ql-block">熬好猪油,就可以做过年团子了。不仅猪油是好东西,猪油渣也是好东西,甚至可以说,猪油渣是年团子的灵魂,馅里没有猪油渣的年团子,就不是年团子。</p><p class="ql-block">这时候,米屯里的米带着新米特有的迷人清香,那是粮食的味道,好像也有秋天太阳的味道,和风的味道。这时候,旱地里的青菜萝卜也是一年里最好吃的时候,带着秋霜、冬雪和暖阳的味道。新米、青菜、萝卜、猪油渣,它们无疑是江南特有的绝配。当然,新米、红豆沙和新猪油、红糖是另一种绝配,另一种风情。</p><p class="ql-block">村里人做年团子,是在土灶台上,用蒸笼蒸的。村里的主妇们爱热闹,年团子都是相好的几家,凑在同一天在同一家灶台上完成的,因为集体作业效率高。</p> <p class="ql-block">青菜馅、萝卜丝馅和豆沙馅是年团子的标配,不同馅的团子被做成不同的形状,尖头的,圆头的,花瓣头的,以便辨识。罗卜丝馅做得最多,味道最好了。馅包完了,剩下的米粉就做成米糕和没馅的实心团子。实心团子很憨厚,我们叫它“囫囵头团子”。</p><p class="ql-block">炉火熊熊,热气腾腾,团子一笼笼出锅,香气扑面而来。这时候,大米、青菜、萝卜丝、猪油渣的香味相互交融,简直就是一曲热闹非凡的江南田园交响乐。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经受住新出笼团子的诱惑,它们不仅是那么香气诱人,还那么闪亮妩媚,没有亲临现场的人,是无法想像蒸熟的米粉会有如此细腻丰润的肌肤,散发如此闪亮的米光。所以,我们这些围着帮忙满手米粉的小朋友,就会一便扇着团子,一边吃啊吃啊,直到实在吃不下为止。</p> <p class="ql-block">祭祖的人家,还会做一笼“谢族团子”。祭祖团子不带馅,每家做得不大一样,但好像都会有家族习惯的偏好。我祖母做的祭祖团子,总是一笼圆圆的团子中间盘一条龙,在龙的周边又有9个小碟,每小蝶里面还有三颗圆圆的小珠子,可爱喜气中带点远古的神秘。</p> <p class="ql-block">拆一个咸猪头</p> <p class="ql-block">大年夜的下午,我的主要任务就是烧火。</p><p class="ql-block">烧火挺忙的,三个灶膛都要烧。里面的大锅比较简单,主要是烧饭,饭锅上顺带蒸着那一笼祭祖团子。中间的锅很重要,是烧猪头,把咸猪头烧好,要三四个小时,很要点耐心。外面的锅,是烧菜的小锅,烧祭祖的菜,还有年夜饭的菜。</p><p class="ql-block">待咸猪头烧得发出香味来的时候,祖母会把切好的白萝卜放进锅里一起烧。大约一小时后,待咸猪头和萝卜发出诱人的浓郁香味时,祖母会把豆腐、百叶和猪血放进大铁锅,一起烧。很快,铁锅的蒸汽透过木质的锅盖,发出更为浓郁饱满的香味。这样,一锅传统的豪华年菜就完成了:猪头肉煨萝卜、豆腐和百叶。现在想来,其实这就是一锅江南风味的“乱炖”,是一家人自己吃的年菜,至少要吃一个星期的。</p> <p class="ql-block">祭祖完毕,就是拆猪头,这是我和妹妹一年中最兴奋最幸福的时刻。</p><p class="ql-block">硕大而完整的猪头,散发着热气,被装在一个大大的搪瓷脸盆里。父亲的第一个动作,是板下烫手的最大的两块骨头,一块给我,一块给妹妹,然后用满意的眼神看我们啃骨头上很硬香的肉,然后继续拆其他的骨头。然后割猪耳朵、猪舌头,猪鼻子,猪眼睛,猪脸颊,总之把个完整漂亮的猪头大卸八块,然后又挑挑捡捡,分门别类切成几盘:猪脸颊、猪耳朵、猪舌头,对了还有猪尾巴(我们的习惯,猪尾巴总是跟猪头在一起的)。</p><p class="ql-block">我和妹妹,啃完骨头,趁着满手是油,会叫父亲再给我们切几块精瘦的好肉,美美地过一把大块吃肉的瘾。几十年来,这也是父亲留给两个女儿最温情生动的父爱画面。</p> <p class="ql-block">着一个焰蓬 抄一个跨年脚炉</p> <p class="ql-block">然后,就是一家人的年夜饭。年夜饭后,一边围着大人看打牌,一边磕着瓜子长生果守岁。到跨年的时点 祖母会把一扎早已经准备好的黄豆杆在门前的场地上点燃,叫“着焰蓬”。黄豆杆烧得很旺,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特别喜气。</p><p class="ql-block">我和妹妹跨过象征红红火火的秸秆,祖母说,我家的丫头,又长大了一岁!</p><p class="ql-block">然后,她把还发着温暖亮光的秸秆灰,用火钳夹着,装进黄铜做的脚炉,拎到屋里。她说,这是取个兆头,我们今年红红火火,明年仍然红红火火。</p> <p class="ql-block">外面的爆竹声绵延不绝,我躺在被窝里,仍然很兴奋,不想睡着。祖母曾在被窝里告诉过我,每个大年夜晚上,老鼠妈妈要嫁女儿的,可热闹了。今天我又长大了一岁,那么今天晚上我能不能看到美丽的老鼠新娘和她的漂亮花轿呢!</p><p class="ql-block">真心希望,未来的孩子们,对于过年的记忆,不仅仅只是酒店千篇一律的年夜饭和爷爷奶奶的大红包。</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源: 部分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