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过年的况味

秋水长天

观世间万象

写人生清欢

——题记

图/文 秋水长天（董瑞芳）



今年入冬，一直不下雪，挂着零星残叶的树枝，在寒风中更显得褐黄萧瑟。也许是缺了银装的景致吧，腊八刚过，小区路灯上、楼前楼后的园圃里，忽然的一天就挂起了红灯。再看街路，大大的红灯、铺在景观带上的彩灯，也忽然的在夜晚明亮闪烁起来。这飘红的喜庆一扫冬日的单调，过年的气氛开始登场了。

灯火辉煌，流虹舞动。这景色，既让人欢欣，又让人慨叹时光流逝，白驹过隙。冬尽春来的红尘路上，一年一年的除夕夜，闪动着岁月的星光，在眼前过电影般的闪回。

无数个除夕夜晚，无数个过年场景，让蒙童雀跃，让青春四溢，让盛年奔放，让银发壮心。年年岁岁花相似，但那些具有独特意义的难忘的过年场景，却刻骨铭心在我的人生相册里，投影在时代的屏幕上。

想起蒙童记忆的春节，那是初识人间烟火色的美好。

童年时过年的醉心，是穿上新衣裳，是单个点燃小鞭炮，是拎着红灯笼在雪地里玩耍，但记忆最深的还是舌尖上的味道。年三十这天中午，母亲总是要制做肉丝焖饭：选择上好的五花猪肉，切成肉丝，简单翻炒，放好佐料，加合适水，将淘好的大米入锅一起蒸煮。锅台热气升腾，灶间肉香飘散。端在手里的肉丝焖饭，合着小鸡炖蘑菇、红烧五花肉、“年年有鱼”一桌子各具风味的菜肴，这除夕下午的一顿饭，真是解馋的美餐！

从这一天开始，馋嘴的我就尤其关注母亲念叨的过年五天食谱，三十夜晚、初一早上吃饺子，初二母亲要展示邻居们都羡慕的烙油饼手艺，直到初五早晨过年最后一餐仍是吃饺子。

在今天的年轻朋友们看来，这不是太平常了吗？但可要知道，这在六七十年代时，就是一个比较殷实家庭的过年大餐了。那时候，我家10口人，生活全靠父亲每月六十八元五角的工资打理。父亲是“七所八站”的粮食所长小官，家里虽不富裕，可也不是最穷的。我家住在农村公社所在地吃供应粮，每月每人有大米白面供应标准，而黑土地的农村生产队，只有大田，没有水稻田。夏季的一块麦田，社员每人只能分得几斤十几斤的小麦磨成面粉，这面粉要从仲夏留到腊月大年三十，为的是过年吃上饺子。如果早早吃掉了，在那个粮食统购统销年代，春节包饺子就成了问题。我清楚的记得，父亲的粮食所在一年的春节前，农村生产队的马车排着队，用红小豆兑换面粉的情景。有老话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谁家过年还不吃一顿饺子呢！”这话里边是藏着生活艰辛和时代印记的。

今天的我们，大都懂得恩格尔系数。但19世纪德国人恩格尔发现这个定律，在上个世纪的中国，我相信没有几个中国百姓知道他是谁，就是知道了也用不着他这个定律，因为我们的父辈操持一家人生活，辛辛苦苦劳动挣来的钱不都用在吃上了吗？

盼过年，过年吃饺子，是传承给蒙童的我最深刻的文化年轮和舌尖记忆。

想起多困罹患的春节，那是度过家难温馨在的抚慰。

喜怒哀乐、阴晴圆缺乃人生常态。然而，诸多不顺若是赶在年关，那将令人终生难忘。在我童年时，就有一年的春节是这样度过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上半叶，“四清”运动在全国基层展开，父亲时任公社粮食所长，成了重点整治对象。启初，父亲晚上在灯下写检查，有时还让我和姐姐为他抄写材料。时间进入到腊月，随着运动深入，父亲不能回家了。我问母亲，母亲满是忧愁地说：“你爸在单位反省，下不来“楼”了，下来以后才让回来。”母亲说的“下楼”，是当时检查过关、群众通过的比喻用语。我好奇，我和姐姐多次帮父亲抄检查，抄了几十页，怎么还不让“下楼”呢？直到一次对门班主任宣老师下班回来，与母亲说起父亲，我才听懂大概。

宣老师对母亲说：今天上午全公社干部职工在学校教室开大会，没有“下楼”的干部做检查，其中有我大叔（宣老师对父亲的称呼）。别人都过关“下楼”了，就大叔一个没通过，我在下边看着都着急！别人批判他，他也说不上去。母亲顺势问：“都说他啥事了？”“说我大叔贪污粮食！”宣老师带着不平对母亲说，“你看你们全家粮食都不够吃，这不胡说吗！”这时候，我见母亲掉下了眼泪。

那年寒冷的冬天，就在入秋季节，家里出现了粮荒。全家人的粮食，总是上月末接不到下月始。门前菜园地里，挖有一个深坑，那里埋着深秋时节储藏下来的大萝卜。大萝卜和玉米面一起做成稀粥，就是全家的主食。

也许是面对家庭缺粮现状的忧愁，也许是宣老师传来父亲被说成贪污所受的委屈，更是腊月里临近春节的着急上火，母亲随即罹患了一场大病。半个脸部红肿起来，随即进入半清醒状态，我们一帮孩子围在母亲身边，束手无策。

一天母亲醒来，把姐姐和我叫到跟前，“你两个去南岗把你四姨叫来。”南岗距我家十几里路，我和姐姐立即出发去找来四姨。四姨来后安慰母亲好一阵子。后来我们孩子才知道，母亲找来四姨是做后事安排的，一旦病情不好，父亲回不来家，就让四姨把我们一帮孩子接到她家过年。

时间已逐渐接近腊月底，年味越来越浓了，可母亲的病情却仍在恶化中。看到这种情况，房东孟繁祥大哥冒着风险，去找村西头因惧怕打成牛鬼蛇神躲起来、民间治疗疔毒有名的土大夫韩铁匠。孟大哥一番话，让韩铁匠动了恻隐之心，在他的调治下，母亲终于逃过一劫。此时，已过腊月二十五，母亲开始忙着准备着年货。到了腊月二十八传来好消息，父亲终于“下楼”回来了。母亲平安，父亲回家，阴霾散去，一家人又团圆过年了。

在家里遭遇困难与突变的那些日子里，邻居热心相助，亲友伸出援助之手。生产队知道了家里的境遇，在父亲还没“下楼”的时候，队长到我家看望，了解实情后感叹地说：“粮食所长家没粮食吃，他还能贪污！”当即决定补助家里一麻袋玉米。这一满袋粮食，对于我们一家，可等同于救命粮啊！

各方的帮助，让家里粮荒得到了有效缓解。经历生活低谷与忧郁，对家庭显然是不幸。但患难中却证实着一个道理：好人家，有好报。

想起走进军旅的春节，那是欣然别家过大年的豪迈。

当过兵的人，告别家乡和亲人的第一个军营春节，都不会忘记神采飞扬中内心涌起丝丝想家的年味。七八十年代征兵都是在冬季，到了部队新兵连集训一段，时间就挨近了春节。而发放领章帽徽真正成为一名军人的时点，也是在春节前。当佩戴上领章帽徽，那种自豪和愉悦溢于言表，对镜整理军容时，总是自揽欣赏，好像是镜子里的我换了一个人。

十七岁走向军旅，千里之外，哪能不想家呢。但火热的军营生活，跃动的青春旋律，很快将我们这群新兵炼就得坚强起来。年三十，自编自演的联欢晚会，东西南北兵，五湖四海到一起，带来的不同地域文化娱乐，陪伴我们守岁过大年，也擦亮了人生起点的第一个里程碑。

新军装佩戴上红帽徽红领章，赶在星期天请假进县城照相，是我们每一个新兵的期待。在过年的欢乐气氛里，在县城照相馆拍一张二寸照片，寄给远方的父母、亲友和同学，又成为正月里过大年的春风抚慰。

想起地震袭来的春节，那是寒夜宿野点繁星的刚毅。

过年时节，突然一声令下，露野在冰天雪地，这样的场景够震撼的吧？这是我在部队时亲身经历的大年记忆。

1975年2月4日‌19点36分，辽宁省海城营口发生7.3级大地震。这次地震的预测和应对措施，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在正确预测地震的基础上，由官方组织撤离民众并明显降低损失的唯一成功案例。此次地震的有感范围很大，北到黑龙江省的嫩江和牡丹江，南至江苏省的宿迁，西达内蒙古自治区的五原镇和陕西省的西安市，东线越出国境至朝鲜，有感半径达1000公里。

地震发生的时间，距春节年三十只有六天，辽西山区的部队营区，正处在欢欢喜喜过大年的筹备气氛中。地震发生后，干部战士立即高度警惕，紧接着，在年三十前夜接到上级命令，立即人离屋撤出营房。寒冬夜里，来不及做任何野外宿营准备，人离屋到哪里住呢？连长组织全连，按照野营拉练雪地露营的经验在外过夜。营房前有遮挡的坡下菜地里，整齐铺好床垫子，两个人一组一颠一倒，合盖被子大衣，穿上绒衣绒裤，带着帽子，睡在这冬日夜晚苍穹下。繁星点点，寂静无声。

这一夜，天当房，地当床，坐落在山谷间的营房，峰峦做屏障，松林御严寒。第二天，天色朦胧中从地上起来，大家依旧充满乐观豪情。紧接着，全连立即投入搭建简易地震棚，这个正月里的半个月大年季，我和战友们就是在寒冬的地震棚中度过的。

想起军情紧急的春节，那是一家不圆万家圆的神圣。

上个世纪末到八十世纪初的十年，南疆战事紧张，北疆边境严防，春节的一级战备更要百倍警惕站岗值班。我和一群仍是光棍汉的机关干部，停止休假，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

不能探家与父母过年，难享阖家团圆的融融温暖，更惦记身体不好的双亲高堂。除夕夜里，听着收音机里《十五的月亮》，不免望着夜幕闪闪发光的繁星，寻找思念的眼睛，与远方的亲人对视。

难圆的情愫不自觉地生出神圣，不能回家见父母，那是有更重要的责任在身啊。想到这里，思念就有伴着鸿雁飞的诗意了。政治处机关里，楼上楼下分成两组，自己包饺子、炊事班准备美味菜肴，大家围坐在一起，欢乐的年夜饭在一级战备的氛围里，依旧年味浓浓。

战友情谊，温暖在心。不能探家的单身汉，春节期间并不孤独，随军的老战友老上级，陆陆续续请我们到家属院家里吃饭。军嫂把最好的酒拿出来，桌子上的菜摆的满满当当，大家举杯互祝，随即，或进行“猜火柴棍”游戏，或进行成语接龙酒令，家的感觉助酒兴，直至微醺散去。

想起探望父母的春节，那是千里关山难阻隔的情牵。

当下的中国，出行乘车的压力已大大缓解，高铁的便捷，许多城际间都能千里长途一日还。然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长途出行买票难、乘车难，春节前乘车更难。车速慢、车次少、直达车次更少。有票无座，拥挤不堪，一次远途出行不亚于一次高强度的紧急集结强行军。

然而，行途再难，也难以阻挡归家拜见父母双亲的脚步。八十年代初，我成家有了孩子，父亲母亲盼望尽快见到孙子。在孩子三岁那年，我选在春节前，带着一家人回千里之外的吉林老家探亲，第一次与父母全家过大年。

辽西与内蒙接壤的部队地域，到松嫩平原的黑土地，一千多公里的行程，要转乘两次火车。孩子还小，买白天始发车有座位的车票，中途就要住宿。火车上即便有座位也人挤人。到了家乡县城，白雪皑皑的世界虽是浪漫，但只是一段短途就把孩子冻得哇哇哭叫。

风雪不误归期，总算到家了。父母第一次见到三岁的大孙子，轮番地抱在怀里问这问那。屋内，怕我们冷，升起了临时安上的铁炉子，炉膛的火苗正旺，四季如春的感觉扑面。出嫁的妹妹也回来了，全家欢聚一堂，喜气盈门。

三岁的儿子不时背诵起刚刚学会的几首唐诗、儿歌，惹得爷爷奶奶更是高兴。一天，儿子吵着要吃苹果，那时的农村家里，几乎没有冰箱电器，即便过年也很少见到新鲜水果。外面飘着雪花，我没有注意父亲什么时候出去的。过了两个多小时，父亲回来了，帽子上满是白霜。从挎包里迅速掏出几盒水果罐头，启开后让孙子吃。原来，父亲悄悄出去，到邻村给孙子买苹果去了。祖孙三代，隔代更亲，这个春节的主题是天伦之乐。

想起兄弟相聚的春节，那是灯火除夕话沧桑的感慨。

人间烟火，似水流年。过年，让吉祥祝愿的好运与我们握手，让时光随着欢笑与我们远去，让美好刻在岁月令我们怀想。直到有一天，在不经意间悄然发现，夏天成了故事，秋天成了风景。这一年一年的春节，随着季候来敲门，不请自到。我们喜迎，由蒙童的翘首期盼，到白首的过得太快，不仅生发感叹，时间都去哪儿了呢？

到了这个探问的年纪，自觉小舟在长河摆渡，已是向着彼岸划行。忧患凋零，老去光阴，时常便有代表时空刻度的消息传来：小时候家乡那条小河已盖上了高楼，儿时不见坦途的村庄前些年通了火车，一年级的那个同学春季里已经不在了，单位里有大半人都是不认识的后生面孔……这些信息约上思索传来，就带上了慨叹，时间过得太快了。

刚刚退休新近的一个春节，弟弟一家来我家过年。手足亲情，久未见面，自是吉祥欢乐。把酒忆童年，恍若昨日，打开话题，却道时光夕阳晚。父亲母亲相继离开了我们，原本一大家子人，哥哥、姐姐和大弟弟也因病早逝，人生好似远赴一场再见。可正是聚散别离的生命常态，让我们更加懂得珍惜珍重，珍惜每一个当下，珍惜每一次相聚，珍惜年夜灯火时每一场亲人间的倾诉。

大年过后，弟弟一家就要离开老家到了新的城市，去开拓新的事业。这个年，洋溢着的是兄弟间满满的祝愿与祝福。

用镜头——

捕捉发现

定格美丽

用诗文 ——

抒发情怀

升华人生

——秋水长天与您相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