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行之十三，问世间情为何物（下）——赋到沧桑句自工

涂伯伯

读诗、作诗的人，都知道这样一句话：“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自工”。意思是说，越是国难当头、山河破碎的时代，越能产生伟大的诗人和诗篇。一般人以为这句话是针对杜甫说的，其实，这是清代著名学者赵翼在品鉴过元好问的诗词后，所写的一篇具有“读后感”意味的诗篇——《题遗山诗》：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

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赵翼在这首诗中说：经历了金、元易代的巨变、遭遇了世界毁灭的灾难，（元好问）居然以瘦弱的身体，承担起拯救金朝文献的重担。他没有在元朝做官，保留了伯夷叔齐那样不食周粟的气节；他苦心搜求金朝的历史，就是因为担心后人不知道这段史实。他眼见故国宫殿焚于战火，望着故都乔木在秋风中悲泣。国家的苦难反倒成为了诗人的幸事：因为凝结了山河破碎的悲愤，这样的诗篇自然感人。

元遗山究竟经历过怎样的沧桑？大金国又遭遇过怎样的不幸？才酿出这一杯辛辣酸涩的苦酒？才引发500年后的赵翼，发出这样的喟叹？

枯藤、老树；日暮、荒冢。当我离开雁丘园，驱车88公里，来到忻州市韩岩村，步入元好问墓园时，日影西斜、林木荫蔽，四顾无人、鸦雀无声。此时此刻，只有两个灵魂，在相距不过二三米的距离，跨越767年的时空，默默对话。

我伫立在墓园中，向四处环望：树荫浓密，竹影摇曳；松风飒飒，秋虫唧唧。似乎可以听到隐隐的声音：像懒散的牛车在凹凸的路面吱呀作响；又像嬉戏的孩童撒下一路欢声……突然间，天空黯淡，画面陡转：“哔啵”燃烧的的茅屋、惊惶四窜的流民，伴随着剑戟交加的闪光、混合着呼天抢地的嘶喊，血色血红的画面，把我硬生生带回公元1214年——

蒙古人来了！秀容城破了！死神把黑色的大氅一撒，美好江山就变成了千里坟场。杀人，屠城！蒙古人对金人，比金人对“南人”更凶残！就在这一次屠城中，元好问的哥哥元好古不幸罹难。元好问因为避居遗山苦读，侥幸逃过一劫。谁想，两年后，蒙古人又攻陷了并州（太原），河东两路战火绵延①，金廷仓皇南迁，27岁的元好问和家人，也被裹进浩浩荡荡的难民队伍中。

逃亡途中，他目睹了化为灰烬的并州城，含泪写下了《过晋阳故城书事》：

（笔者译文）

惠远祠前波光潋，白荷亭亭叶田田。关门巍峨镇中原，城阙高耸入云端。

望川亭上阅今古，麦浪翻滚春风暖。君不见，兵火烧焦系舟山，塔倒城毁再不见！

鬼使神功千万年，一炬成灰太惨然！何时迎来太平日，重修晋阳还人间！②

然而，战争带来的最大伤害，不是山河破碎、城郭毁弃，而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人烟！元好问眼见了暴尸荒野的森森白骨，他的心中竟然涌动起既酸且痛、既悲又喜的复杂情感：

“已化虫沙休自叹，厌逢豺虎欲安逃”。③

元好问双手合十，为死于非命的金国将士、遇难百姓深深祈祷。又悲声哭泣，庆幸他们不会再受磨难。他说：“死去的将士和百姓啊，你们不要哀叹自己命运凄惨？要知道，我们苟活的人，还不知道该到哪里躲避虎狼的凶残，求得生机一线？”

这是怎样的悲哀？又是怎样的恐怖？死亡是一种解脱、一种幸运；生存反倒成为一种恐惧、一种负担？！

元好问诗句中所包含的悲愤之情，让人不禁想起杜甫的《兵车行》：“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也是那般的无奈，那般的心酸。和杜诗一样，这首诗中也包含了强烈反战情绪，对战争发动者给人民带来的巨大伤害，表现出强烈的愤慨和不满！将近八百年过去了，无论杜甫的反战思想、还是元好问的反战思想，都值得我们深入思索：如果战争只是为了填充专制者对外扩张、巩固权力的野心，这样的战争该歌颂还是诅咒呢？

因为生逢乱世的共同遭遇，使元好问与杜甫的心灵相通；又因为“别裁伪体亲风雅”的共同创作理念，使元好问与杜甫心灵相通；更因为感时伤世、忧国忧民的情怀，而使元好问和杜甫心灵相通！

公元1220年，大金兴定四年八月，元好问到汴京（开封）参加秋试，和百名三晋考生相会。考试之前，他们援例到“状元楼”酒家欢聚，按所有考生的习惯，也准备写一篇带有纪念册意味的“决心书”——“题名引”。因为元好问的诗名早就名闻遐迩，大家自然推举他来写这篇文章。元好问也不推辞，沉思片刻之后，一气呵成，写了一篇超出所有人想象的、没有套话屁话的“题名引”。在寥寥三百字的篇幅内，阐述了自己关于“为什么读书”、“为什么当官”的深刻思考。元好问说：

（笔者译文）

我们山西，自古以来就号称文化礼仪之邦。当初和平的年代，我们山西籍的考生，参与科场决胜的人数，往往占到了全国的十分之二，这是很大的成就啊！自从战争以来，我们山西的士人，死的死、亡的亡，侥幸活下来的，大概不到百分之一。今年参加秋试，也就只有我们这百来号人。从此以后，给我们山西带来光荣的，是我们这一百个人；让我们山西蒙羞的，也会是我们这一百个人。

那么，我们该怎样要求自己呢？是获得功名，封妻荫子、养家糊口？还是一辈子忙于琐事，平平庸庸、无所建树，以获取美食高官为务？又或是立志成为名臣、奇士，不为流俗所动，以千秋事业为目标？如果我们以成为名臣、奇士，以担当千秋万代的事业为目标，那么，我们这一百个人就不算少了；如若不然，再多也无益。

啊，往者已去，来者可追。能给我们山西带来耻辱或光荣的人，就应该承担起自己相应的责任。希望今天与会的人，大家共同勉励。④

一样的语言，不一样的味道。这不是今天某一位公务员的“决心书”，而是七、八百年前，一位封建士人或曰“封建官吏”的内心独白，写到这里，我不禁哑然。

十分遗憾的是，元好问这一次又落选了。直到第二年的三月，元好问终于进士及第。这一年，他32岁，已经参加过长达十六年、总计六次的科考！

但是，元好问并没有因此而顺利进入仕途，“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就一定会让他经历更多的坎坷磨难。直到金正大四年，也就是1227年的夏天，朝廷重新任命元好问为内乡县令，元好问才算真正步入仕途。——也许，这个时候，我们可以问：遗山先生主政一方，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初心呢？

内乡，位于河南省西南面，自古被称为“秦楚要塞”。境内“七山一水二分田”，是一个贫瘠、闭塞的地方。

心怀理想的元好问，到任不久，就组织了一次察访民情的“调研会”。并以《宿菊潭》为题，用五言古风的格式，以白描手法，记叙了这次“调研会”的经过。

读这篇诗文，令我再一次产生“时空穿越”的感觉。整篇文章中，我们看不到权力的傲慢，看到的反而是“公仆”的谦卑——“民事古所难，令才又非宜”（替老百姓办实事从来就不容易，而我个人的能力又非常有限）；我们看不到对政绩的胡吹乱夸，反而看到了没有为百姓“办实事”的自省、自责——“到官已三月，惠利无毫厘”（上任三个月了，我还没有为大家办一点儿实事）；我们没有看到防民如川的恐惧，反倒看见鼓励民众建言的坦然——“官人一耳目，百里安能知。”（我只有一双眼睛、两个耳朵，怎么能把全县的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呢）；我们没有看到地方官倚仗权势吃拿卡要，反倒看见他约束下属，严禁他们扰民祸民——“我虽禁吏出，将无夜叩扉。”（我虽然明令禁止衙役们随意外出扰民祸民，但是，不知道有没有背地里偷偷摸摸干这些坏事的人）……⑤

我不想再罗列下去，我只想说，即便在万恶的封建社会，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官员，具有爱民、保民的思想，值得我们肯定和赞叹。

然而，元好问的道德光辉，并不止于此。他最闪耀的思想亮点，乃是深厚的家国情怀，而这些，更集中地体现在金国灭亡前后、以及他被囚禁山东期间的诗篇之中。

金朝，从1115年开国，到元好问1190年出生，刚好75年。75年来，从完颜阿骨打到完颜亮，再到完颜雍，经过几代先皇的励精图治，偏居东北的女真民族，北伐辽国、南征北宋，最后，掳获徽钦二宗去五国城、取辽宋两国而代之，建立起了让南宋也为之侧目的政权。可以说，这75年，就是金国一步步走向强盛、并转向衰亡的过程。

元好问生而不幸，刚好就出生在这个时刻，并眼看着他的国家走向灭亡。只不过，元好问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决心报效国家的七年之后，他的祖国就在蒙古和南宋的联手攻击下，覆灭了！

公元1232年正月，蒙古大军围困汴京，金哀宗仓皇出逃，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元好问与参知政事完颜奴申、枢密副使完颜斜捻阿不讨论对策，大家都无计可施。阿不说：“吾二人唯有一死耳。”元好问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说：“死有何难？如果死了就可以拯救国家命运、保护人民安危，死了当然也不错。如果不是这样，那么，用我们的血肉之躯喂饱蒙古军，也算是死得其所吗？”显然，元好问反对无谓的牺牲，他对挽回败局还抱有希望。在围城中，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笔者译文）

龙蛇争斗天昏地暗，烽烟四起，生灵涂炭。高原崩裂，河山易色，血雨腥风把草木浸染。

精卫鸟饱含冤屈，累死也要衔着木头填大海；申包胥去秦国求援，在秦廷七天七夜把泪水哭干。

我们金国的英雄在哪里？是不是也想效法韩信，穿过太行山的小道突袭敌军呢？⑦

但是，时局的发展岂是他一介书生所能左右？元好问空有凌云志，却无乾坤手。他和150万军民被困汴京，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先是瘟疫流行，后是粮食断绝，最后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公元1234年正月，蒙古大军对汴京发起总攻，饥饿疲惫的金国军民，再也扛不住如狼似虎的蒙古军。汴京城失守了，蒙古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元好问耳闻目睹，捶胸顿足，用诗歌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笔者译文）

道路两旁躺满了被俘的囚徒，蒙古人的毡车像滚滚水流。

被抢走的女人哭哭啼啼拴在蒙古人的马后，她们跌跌撞撞，为了谁一步一回头？

被蒙古人抢进军营的佛像，像柴火那样乱丢。黄钟大吕的编钟，堆满了街头。

不要问他们抢了多少东西？看成群结队的大船够把汴京拉走。

白骨纵横像乱麻密布，多年建成的家园就这样变成泥土。

都说黄河北岸的人已经被杀光了，还剩了几家残垣、几处炊烟，都数得清楚。⑥

在中国历史上，金国灭亡是一件远比北宋“靖康之耻”还要屈辱惨烈的事件。因为金国和蒙古曾经结下世仇，所以，金国灭亡之际，完颜氏的男性，几乎被杀光；自皇后以下的女性，要么被充作奴隶，要么不知所终。而像元好问这样的前朝旧臣，就被作为俘虏，押送聊城囚禁了。

(笔者译文）

我形容憔悴，面目枯槁，一付囚犯面孔。我归心似箭，像汉水长江滚滚东流。

家乡山川清秀，时时在梦中停留。黄叶飘落、细雨蒙蒙，不知不觉又一秋。

困顿中，虽然诗情汹涌，但是词句难工；离乱中，心情本来悲伤，但是却无泪可流。

如果能在这风烛残年和兄弟朋友相逢，哪怕是就着盐巴、嚼着咸菜也万事可休！⑧

这是元好问被囚聊城时所作的诗，诗中饱含着对故国山河、故乡家园的深深怀念。同时也表现了对囚徒生活的无奈：有话难说、有苦难诉，即便说了又有谁能理解、谁能帮助？这就是丧乱中人才可以体会到的“欲说还休”！诗篇的最后，表现了对重获自由的强烈希望：一旦脱离樊笼，哪怕过最贫困的生活，也无悔无怨。

公元1239年，蒙古太宗十一年，元好问五十岁。终于被解除羁押，得以返回秀容。这时，距离他离开故乡已经有二十年之久！

元好问虽然名重一时，很受蒙古名相耶律楚材的赏识，但是，他坚守着父亲“高蹈远引”的遗训、难忘两位兄长都死于蒙古军队入侵的悲剧，所以，坚辞不就蒙古人的官职。他抱定了“国灭史存”的信念，下定决心，要为灭亡的故国保留历史。于是，在家乡修建了一座“野史亭”，用来收藏和保存有关金朝的史料。

由于朝廷对民间修史的限制，元好问最终没有完成《金史》的编写，但是，他所编写的《中州集》、《南冠录》、《金朝君臣言行录》等，却成为元朝和后世编写《金史》、《元史》等的最重要史料来源。

公元1257年10月，元好问在获鹿寓舍逝世，享年六十八岁。十四年后，也就是1271年，蒙古人正式宣告建立“元朝”。

（全文完）

2025年1月26日

说明：

1、为了方便阅读，笔者不揣冒昧，将自己的译文放在正文，反将遗山诗作原文作为“注释”附录，用心良苦，亟盼理解；

2、本文非严格意义的学术论文，仅仅是笔者学习元好问诗作的小小“读后感”。所谓“吉光片羽”，固然可以得窥遗山诗作的斑斓，却也避免不了挂一漏万的肤浅，恳请专家学者及各位朋友批评指教。

鸣谢:

本篇战争、离乱图片均釆自网络，谨此向原作者、转发者致以真挚的谢意，如有侵权，请联系笔者删除。

乙巳蛇年即将来临，谨此，向所有关注我、鼓励我的朋友们致以衷心的祝福，祝大家安康、快乐、幸福！

注释：

①金朝前期，山西全境分属“河东南路”和“河东北路”

②《过晋阳故城书事》：“惠远祠前晋溪水，翠叶银花清见底。水上西山如挂屏，郁郁苍苍三十里。中原北门形势雄，想见城阙云烟中。望川亭上阅今古，但有麦浪摇春风。君不见，系舟山头龙角秃，白塔一摧城覆没。……鬼役天才千万古，争教一炬成焦土。至今父老哭向天，死恨河南往来苦。……几时却到承平了，重看官家筑晋阳。”

③《石岭关书所见》

④《元遗山集》卷三十七：《兴定庚辰太原贡士南京状元楼宴集题名引》：

“晋北号称多士。太平文物繁盛时，发策决科者，率十分天下之二，可谓富矣！丧乱以来，僵仆于原野，流离于道路，计其所存，百不能一。今年预秋赋者，乃有百人焉。从是而往，所以荣吾晋者，在吾百人而已；为吾晋羞者，亦吾百人而已。

然则为吾百人者，其何以自处耶？将侥幸一第，以苟活妻子耶？将靳固一命，龊龊廉谨，死心于米盐簿书之间，以取美食大官耶？抑将为奇士，为名臣，慨然自拔于流俗，以千载自任也？使其欲为名臣、奇士，以千载自任，则百人之少亦未害。如曰不然，虽充赋之多至十分天下之九，亦何贵乎十分天下之九哉！

呜呼！往者已矣，来者未可期。所以荣辱吾晋者，既有任其责者矣。凡我同盟，其可不勉！”

⑤《宿菊潭》：“田父立马前，来赴长官期。父老且勿往，问汝我所疑：民事古所难，令才又非宜。到官已三月，惠利无毫厘。汝乡之单贫，宁为豪右欺。聚讼几何人，健斗复是谁。官人一耳目，百里安能知。东州长官清，白直下村稀。我虽禁吏出，将无夜叩扉。教汝子若孙，努力逃寒饥。军租星火急，期会切勿违。期会不可违，鞭朴伤汝肌。伤肌尚云可，夭阏令人悲。”

⑥《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道傍僵卧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随营木佛贱于柴，大乐编钟满市排。掳掠几何君莫问，大船浑载汴京来。

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⑦《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惨澹龙蛇日斗争，干戈直欲尽生灵。高原出水山河改，战地风来草木腥。精卫有冤填瀚海，包胥无泪哭秦庭。并州豪杰知谁在，莫拟分军下井陉。”

⑧《梦归》：“憔悴南冠一楚囚，归心江汉日东流。青山历历乡国梦，黄叶潇潇风雨秋。贫里有诗工作祟，乱来无泪可供愁。残年兄弟相逢在，随分齑盐万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