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童时年味

昌盛

美篇昵称昌盛（王仕昌）

美篇编号 18196060

　　小时侯，在我们家乡潍坊，是不把阳历年当年的。在我们的心目中，只有春节才是年。这是中华民族传统观念所致。

春节是一个与农业生产关系密切的节日。春节一过，意味着严冬即将结束，春天即将来临。而春天的来临，也就是新的一轮农业生产的开始。农业生产基本上是大人的事，对小孩子来说，春节就是一个可以吃好饭、穿新衣、痛痛快快玩几天的节日，当然还有许多的热闹和神秘。

　　小的时候特别盼望过年，往往是一过了腊月门，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好像春节是一个遥远的、很难到达的目的地。大人们总是发出深沉的感叹，好像他们不但不喜欢过年，而且还惧怕过年。他们的态度令当时的我感到失望和困惑，现在我完全能够理解了。

　　我的长辈们之所以对过年有感慨，一是因为过年意味着一笔开支，而拮据的生活预算里往往拿不出这笔开支；二是飞速流逝的时间对他们构成的巨大压力。小孩子可以兴奋地说：过了年，我又长大了一岁；而老人们则叹息：嗨，又老了一岁。

过年，意味着小孩子正在向自己生命过程中的辉煌时期进步；而对于大人，则意味着正向衰朽的残年滑落。

　　到腊月初八，盼年开始心切。这天的早晨要熬一锅粥，粥里要有八样粮食——其实只需七样，不可缺少的大枣算一样。另外，这天开始打扫卫生，吃完早饭，把室内东西全搬到院子里，用竹杆拴上扫帚进屋内先把顶上的、四面墙上的灰尘扫干净，然后，打扫屋地上的灰尘。

打扫结束后，拿一爆竹放在室内中间的地上点起来，只听一声“叭”，室顶上未扫到的灰尘震落下来了。还有一种说法，爆竹一响可以震妖斜。这也是迷信，室内那有妖斜？

　　过了腊八再熬半月，就到了辞灶日一一腊月二十三。我们这里也把辞灶日叫做小年，过得比较认真。早饭和午饭还是平日里的糙食，晚饭就是一顿饺子。为了等待这顿饺子，我午饭吃得很少，那时我的饭量比现在大的多。

辞灶一般在晚饭前，先把新买来的灶王爷像贴在灶台上，那就是在饺子出锅时，先盛出两碗供在灶台上，然后烧半刀黄表纸，把那张灶马和旧灶王爷像一起焚烧。焚烧完毕，将饺子放在纸灰上，然后磕一个头，就算祭灶完毕。家人还要买来些糖块供在灶前，其意大概是让即将上天汇报工作的灶王爷尝点甜头，在上帝面前多说好话。也有人说是用糖粘住灶王爷的嘴。这种说法不近情理，你粘住了他的嘴，坏话固然是不能说了，但好话不也说不了了嘛！

　　祭灶其实就是一张农历的年历表和一张画面，一般都是拙劣的木版印刷，印在最廉价的白纸上。最上边印着一个小方脸、生着三绺胡须的人，他的两边是两个圆脸的女人。当年我就感到灶王爷这个神祇的很多矛盾之处，其一就是他整年累月地在锅灶里受着烟熏火燎，肯定是个黑脸的汉子，但是，新贴的灶马头上的灶王爷脸很白。灶马头上都印着来年几龙治水的字样。一龙治水的年头主涝，多龙治水的年头主旱，“人多乱，龙多旱”这句俗语就是从这里来的，其原因与“三个和尚没水吃”是一个道理。

　　辞灶日过后，春节就迫在眉睫了。但在孩子的感觉里，这段时间还是很漫长。终于熬到了年除夕，这天上午，家中女人忙着准备年夜饭的食材，男人擦门子，张贴对联。下午，女人们带着女孩子在家包饺子，男人们带着男孩子去给祖先上坟。而这上坟，其实就是去邀请祖先回家过年。

上坟回来，家里的堂屋墙上，已经挂起了家堂轴子，轴子上画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古人，还有戴着瓜皮小帽的孩子，正在那里放鞭炮，轴子上还用墨线起好了许多的格子，里边填写着祖宗的名子。轴子前摆着香炉和蜡烛，还有几样供品，无非是几颗糖果，几页饼干。做几个碗，碗底是白菜，白菜上面摆着几片油炸的焦黄的豆腐之类。那院子里已经撒满了高梁秸，大门口放一根木棍子，据说是拦门棍，拦住祖宗的骡马不要跑出去。

　　记得小时候不但没有电视，连电都没有，吃过晚饭后还是先睡觉。睡到三更正晌时被母亲悄悄地叫起来。起来穿上新衣，感觉到特别神秘，特别寒冷，牙齿嘚嘚地打着战。家堂轴子前的蜡烛已经点燃，火苗颤抖不止，照耀得轴子上的古人面孔闪闪发光，好像活了一样。院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有许多的高头大马在黑暗中咀嚼谷草。

如今黑暗的夜再也见不到了，现在的夜不如过去黑了。这是真正的开始过年了。这时候绝对不许高声说话，即便是平日里脾气不好的家长，此时也是柔声细语。

　　小孩子们牢记头天晚上母亲反复地叮嘱过的，过年时最好不说话，非得说时，也得斟酌词语，千万不能说出不吉利的话，因为过年的这一刻，关系到一家人来年的运道。做年夜饭不能拉风箱，呱嗒呱嗒的风箱声会破坏神秘感，要烧头一天晒干的高梁秸或豆秸。我母亲说，年夜里烧高梁秸，出刀才，烧豆秸，出秀才。秀才嘛，是知识分子，有学问的人，但刀才是什么，母亲也解说不清。大概也是个很好的职业，可能是武将。

因为烧草好，灶膛里火光熊熊，把半个院子都照亮了。锅里的蒸汽从门里汹涌地扑出来。饺子下到锅里去了，白白胖胖的饺子下到锅里跳跃。饺子熟了，父亲端起盘子，盘子上盛了三碗饺子，往屋门外走去。男孩子举着早就绑好了鞭炮的竿子紧紧地跟随着。

　　父亲在院子里放下盘子，点燃了烧纸后，就跪下向四面八方磕头。男孩子把鞭炮点燃，高高地举起来。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父亲完成了他的祭祀天地神灵的工作。回到屋子里，母亲又同样祭拜，神秘的仪式结束，接下来就是活人们的庆典了。

在吃饺子之前，晚辈们要给长辈磕头，而长辈们早已坐在炕上等待着了。我们在家堂轴子前一边磕头一边大声地报告着被磕者：父母上炕上响亮地说着：不用磕了，上炕吃饺子吧！晚辈们磕了头，长辈们照例要分给孩子们钱，分钱一毛或二毛的。包饺要包进钱，一般包上一分或二分硬币。现在想起来，那硬币也脏得厉害，但当时我们根本想不到这样奢侈的问题。

　　我们盼望着能从饺子里吃出一个硬币，这是归自己所有的财产啊，至于吃到带钱饺子的吉利，孩子们并不在意。有一些孝顺儿媳白天包饺子时就在饺子皮上做了记号，夜里盛饺子时，就给公公婆婆的碗里盛上了带钱的，借以博得老人的欢喜。后来才知道，饺子包上钱实际是引导孩子们爱吃多吃。

吃完水饺，开始出门拜年，在路上每逢遇到人，二话不说，只说“过年好〞！拜年先到辈分大的本族老人家，然后再到中年，同辈的比本人大的也可去。拜年前，一窝当块凑起去，彰显有人也热闹。

　　初一当天是最幸福的：放鞭炮、贴春联、吃饺子、磕头拜年、要压岁钱、闲逛庙会……一天不休，紧跟着兄弟们的脚步，追逐着鞭炮燃放时的硝烟味和响声，村东跑村西，村南窜村北。那种质朴，那种热闹，那种童趣，已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时光在变，不曾改变的是孩童接过长辈压岁红包时的那份迫不及待。

　　现在，如果愿意，饺子可以天天吃，天天像过年。因此，过年的兴趣就去了大半。人到老年，更感到时光的难留，每过一次年，就好像敲响了一次警钟。没有美食的诱惑、没有神秘的气氛、没有纯洁的童心，就没有过年的乐趣。但这年还是得过下去，为了孩子。我们所怀念的那种过年，现在的孩子不感兴趣，他们自有他们的欢乐的年。

部分照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