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星枢//送呈上苍的花絮

李东川

【岁月】李东川摄 我们不应该忘记那些泯灭人性的岁月，他至今还给那一代人留下了永远不会消失的伤痕！——编者的话 1984年的一马平川的鲁西南原野上，西北风刮起来，牛耳朵都能割出一道道的口子！天亮前冯吉奎打了个盹。蜷缩在棉包下，头顶着破大衣。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开了棉花加工厂，轧花机、弹花机、缝纫机还有榨油机应有尽有。方圆十里二十里的花他全包了。榨出的油，压出的饼再折还给卖家，而那堆得小山似的花，弹了，再做成被服卖出去。赚钱多少倒另说着，图的是个方便，痛快。冯老汉排了两天两夜的队，终于快挨到跟前了。他捋着花白的山羊胡盘算着：最多三点钟卖了花，到供销社给上县中的大孙子买辆轻骑，给跟来的二孙子买件皮夹克，再给老伴买件······老汉正打着自家的小九九，两匹枣红马拉着小山似的一大车棉花过来了。路边排队的棉农赶快挪动自己的地排车让路。身子动弹着，嘴里也嘟嚷着。车把式四十啷当岁，胖敦敦的个，肉滚滚的脸，一身的好膘。冯吉奎小声问旁边的人：“这是谁？咋一天一趟从来不排队？” “谁？反正不一般。”“乖乖，他种了多少花！”“哼，你当是他的？”“噢？”冯老汉有些不解了。但不管咋的他也觉得了不起，禁不住都有点羡慕起来。离他不远，一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也起身挪自己的车，但不是往路边，而是飞快地往中间一横。一会，马车到了。“这是谁的车？”“我的，咋了？”“咋了——挪挪。”“挪挪？噢，挪挪啊。”人群发出一阵哄笑声。“咋不动弹？！”“动弹？动弹不了啦。”“动弹不了咋来的！”“咋来的，庄稼人不投机不取巧凭力气拉来的。”“那你就凭力气再把它挪开！”“挪开？老子饿了两天了，没闲力气！”小伙子一抱膀子，不理了。车把式火了，鞭子一扔走过来。眼看一场打斗不可避免，却不料那车把式半路上又收住脚。“哼，今天老子还没功夫跟你生气！”“中！”冯吉奎从心里叫好：到底知道忍让，要和那小伙一般见识非打起来不可。他看车把式一个人挪车吃力，便起身向前相助。“你待干啥？”旁边的棉农扯住他。“帮他挪挪车。”冯老汉憨厚地笑笑。“你心眼还怪好使呢！”那棉农白了他一眼。“咳，要过就让他过呗，他能过几回。”“几回？收购站开几回门他就过几回。”“你别吓唬人了，兄弟。”“吓唬人的还没说呢。大哥，你知道送一趟他弄多少钱吗？”冯吉奎打量了一下那马那车，估量着说，“二十块不多。”“二十？——二百！”那棉农眯着眼斜看着冯吉奎，那眼神中露着一丝轻蔑。“啥？二百？”冯老汉脸上不舒服，还过去的也是斜眼。“不信？二百还得看他的脸子呢！”这时旁边另一个干瘦干瘦的老汉悄没声地告诉他：“收购站主任是他舅，那过磅的是他妗子！”话语里浸着神秘和高攀不上的憾意以及一丝儿的悻悻然。“他舅他妗子又咋着？”冯吉奎简直瞧不起这个干巴老儿了。他不信，有谁会贪图省两天功夫花二百块。二百块买个不排队？“咳，你这人咋不解事！你看看车上这花。”“花不咋样，到不了二二五。”“二二五？不给他一二七砍我的头。明白了吧，俺大爷！”噢，原来是这样！冯吉奎倒吸了口凉气。一斤花就沾三毛钱的便宜，这一马车得多少？乖乖！这可是愣是从国家身上放血！“要不人家早就双万元户的金牌挂上啦？”他也是万元户！一提万元户冯老头恼了。为啥，去年他参加万元户授奖会，在县上享尽了荣誉出尽了风头，县长陪着吃饭，书记领着逛街。可就在大街上，有人指着鼻子骂：还不是靠投机倒把和当官的勾结挖国家墙角发的家！冯老汉当时就气歪了嘴。他望着自己因出过了力变成四棱子形的手指头，心里那个冤呀。他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干出来的咋的就是和那当官的勾结的呢？可眼前这个万元户不正让人家说准了吗？咳咳，就是让这样的屎壳螂坏的自己这锅粥！！这时车把式已经将地排车挪到了路旁，赶车便走。走就走罢，偏示威性地耍威风擦着别人的车边走。冯吉奎不依了，紧赶两步上前抓住了马笼头。“等等。“吁——咋了？“冯吉奎抓着马笼头不动。“哎，干啥？”“干啥——你给俺回去排队去！”“好哇！”“回去！回去！”“不回去卸他牲口！”“让他也品品排队受冻的滋味！”众怒难犯。车把式只好拉拉缰绳作出拐车的样子。可拐了几拐又停下来，扔下车提着鞭子走了。“咋样，这种人就是吃硬不吃软。”“对这种人就得这样！”“老爷子，不简单！”“哪庄的大爷？”大伙情绪空前高涨，纷纷围着冯老汉夸着，笑着，亲昵地搭讪着。冯老汉龇着牙光笑，倒不知说什么好：“嘿······”“嘘——主任来了！”还没待众人在嘻笑得意中回过味来，车把式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不愧是舅爷，那仪态，那威严，那气势，绝非小小的车把式可比了。他一句话不说，一个人也不睬，连那种矜持的咳嗽也没有发出，只是将披着的皮大衣用两个肩头轻轻往上一抖，众人便像是嗅到狐狸骚味的小雏鸡，不约而同地缩着脖子往后退。真是一鸟入林，百鸟哑音！“叭”，车把式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摇头晃膀地赶起大车进大院了。“奶奶，俺算看透了，咱——在这的全算上——都他奶奶的活该！”小伙子一把撸下帽子狠狠地摔在地下。广袤而又平坦的鲁西南大地，在瘆人肌肤的瑟瑟寒风中，在黄河故道扬起的漫天黄沙的涂抹下，是如此的苍白荒漠，只有那横七竖八被随便地丢弃在裸露的土地上的最最不起眼的棉柴，倒像是七拼八凑起一个个“不”字，在倔强地向人们告诉着什么。谁也不提刚才的事，各自缩着脖颈，蜷缩在自家的棉包下，“爷爷，快吃肉包子，刚出锅的。”“快吃呀爷爷，俺费了老大劲才挤上的。”小孙子捧着热气腾腾的包子，不知为什么爷爷的气色那么吓人。马蹄声由远而近，响鞭震天，得意洋洋哼出的的四平调儿时高时低。车把式卖完花回来了。人们都不看他，扭扭脸，闭闭眼，或者干脆蒙头装睡。但那马车一跑扬起的土尘却呛得人直咳嗽。突然，传来不知道谁家孩子的哭声，“嚎，就知道他娘的嚎，死爹了！”孩子哭声更大了，四平调声却戛然而止。下午三点钟，终于排到了门口，冯吉奎振作起精神，特意让孙子买来两盒带锡纸的烟，等着验花。下一个就该他了，冯老汉招呼小孙子：“二牛，有眼色着点。”“哎”突然，验级员关上大门。“同志你——？”“下班了。”“下班？才三点钟就下班呀？”“去去，你管得着吗？”“咣当”一声大门关上了。两天没开门。两天两夜的寒风。第三天上，小伙子回过点味来。“这里头有鬼，为啥早不停晚不停单单轮到咱俩了他就停了？”“——也许巧了呢，帐目多了不清清不中呢？”“哼！”“谁让咱正赶上呢？”这倒来了清闲。冯吉奎顺着一字长蛇阵似的售棉车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不由想起过去正月十五那一拨一拨又一拨的龙灯旱船高跷队；想起儿时八月十五那十里长街满当当的兔子王，想起四八年自己也推过支前军粮的那绵亘百里的小车队……禁不住孩子般地笑了。灰蒙蒙的云，像是又厚又重的铅板，遮天盖日地扣在人头顶上。压得人心口沉甸甸气闷闷的。又幸亏了这云，才使那风住了，也使人稍稍感到点暖意。八点半，收购站的大门敞开了。验级员让冯吉奎把车拉进门，随便从车上掏出一团花，扯开，凑到鼻尖闻闻，张口报出皮棉率。“三十三。”“啥，才三十三？”“聋吗？”“去年和这一样的花可是四十一。”“去年你还少吃一年干饭呢！”“可——”“卖不卖？不卖拉回去！”冯吉奎咽了口唾沫。忍了。接下去是报级。验级员又打开一包，从中掏出团花，只草草一看便高声报道：“三二七”（第一个数指级数，第二个数指绒长）“啥？同志你说啥？”“耳聋呀！三二七。”“同志你细望望，就凭这花才三二七？一二五也亏呀！”验级员报的数不仅冯老汉不服，排在后面看到的棉农们也觉得太难让人接受了，纷纷议论起来。“啧啧，这花才给三二七！”“皮棉率还亏着人家呢！”“太欺侮人了……”“齐了齐了，（方言，意好了好了）没事的外边去，少管闲事！”验级员本来就是临时工，心底层还有个迟早还得回家混的一面，见事不妙，便抓起一把花胡乱晃了一下另报了个数“二二七，过磅。”唉，有啥法子呢！冯吉奎无可奈何地将车拉上磅。吃亏人长在，他宽解着自己，可让人想不通的是这位验级员，乡里乡亲的你压我的级干啥！“净重九百二”九百二？临来才过的磅整一千咋着一下少了八十斤棉呢？“九百二，开票。”过磅员并不理会冯吉奎，依然不紧不慢的给开票员报数。“你……你还有良心吗！”北老汉气得打着哆嗦。“哎，你这个老同志，我又不认识你，又没冤又没仇的，怎么没良心？”“俺这花就是一千斤整嘛，俺村里会计帮俺过的。”“你村长帮你也白搭，这里就这磅说了算。”冯吉奎望着这个土不土洋不洋的外乡女人，忽然想起那位棉农的话，他一下明白过来，噢，他们这是串通好了来整治俺的！俺不就是让他回去排队吗？临了还不是又让他过去了吗？其实这两天被拦住的倒是俺，倒是俺这些除了老老实实排队没有丁点儿他法的老百姓！“卖不卖？不卖拉回去！”又是一个“拉回去”，这些人算是把俺们庄稼人看透了，他真想拉车就走，可转念一想，不中不中，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亏可以吃，气不可吃。他钢牙一咬斩钉截铁。“卖！”天，阴得黑黑的，不知何时起的风，潮乎乎阴森森冷嗖嗖的，冯吉奎忽然感到身上一阵寒，就像是感冒发烧那样，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赶紧扎扎腰带掩掩袄。他站在开票员身边等着取票，买完东西一定去弄碗羊肉汤喝喝，要辣辣的烫烫的，啊……突然，他发现正在倒车的工人们都停下手不干了。这是为啥？收购站的主任来了，还是披着那件皮大衣两个肩头还是习惯地往上一抖：“这样的花——也能上垛吗？这要是自燃了——谁负责？”（大垛的棉花如湿度过高会自己起火）“你说俺这花潮？这……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冯吉奎的嘴唇有点哆嗦。可站主任连眼梢都不瞅他一瞅，只是向他手下的人说了声“要对国家负责”，便抖抖大衣走了。工人们立即又把卸下的棉包扔到冯吉奎的车上，并且向后面吆喝着，“下一个接上，快。”冯吉奎呆若木鸡。棉农们也都站着不动。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没有人敢说句公道话了。冯吉奎的嘴哆嗦了，胡子也抖动起来，他，完全地真正地被激怒了。他望着那远去的皮上衣，憋在胸中的屈辱、愤懑和憎恨一股脑儿地冲上了头顶，凸凸地鼓涨起两额一根根青筋。 【丛林】李东川摄 与历史学家相比，有良知的文学家更贴近真实，因为他们能够透过表象看到人性的深处。——编者的话 只一瞬间，他完全变了模样。是啊，什么都会变的。即便它不是又尖又硬的石头，只是那躺在河底已被雨水冲刷得圆浑无角的石子，可是若加上速度，也会有无比的穿透力的；纵然是稀泥，任谁的脚都可以踩得无形无状，但是太阳下也会凝固，高寒中也会冷冻而变得坚硬无比；连那小草，诚然柔顺可折断无反悖，可若遇上火呢？试试！他一下子扒了老羊皮袄，露出古铜色的膀子。他不吵，不闹，任啥没说装上棉花就走，但是人们看他哭了，看到他从那两扇沉重的锈蚀得难以开启的铁门走出来的时候，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纵横交错的皱纹淌了下来，沾湿了他微微颤抖着的花白的胡须。冯吉奎将车拉出大门车把一拐下了公路。硬是在坑坑洼洼的沙地里拖出了二三丈，猛翻身将车掀倒。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甩手又将翻倒的地排车扔出了老远，抓把花絮捧在手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脸向天大声疾呼：“老天爷在上，苍天有眼，父老乡亲作证，俺这车花要是不足一千斤，要是出不够四十个棉，要是值不上一二七，让俺姓冯的断子绝孙！天地良心呀，老天爷你睁睁眼看着，俺可给你老人家送去啦！”老人用颤抖的手划着了火柴，一把火点燃了棉包，围观的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咋回事，急忙来救，但已经来不及了。雪白雪白的花絮，顿时化作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蔓延开去，片刻之间变作冲天的烈焰，裹着还没来得及燃着的同类，旋转着翻卷着呼呼作响地腾上高空。熊熊的烈火烧红了半个天，炙烤得近在咫尺的冯老汉胸膛通红放光滋滋拉拉作响。“爷爷”孙子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呼喊。冯老汉一丝不动，如钢打铁铸一般。忽然，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抓过皮袄颤抖地掏索，半天也没掏出什么。他已经找不到口袋了。“爷爷，你是找那两盒烟吧？在这里。”老人一把抓到手，疯了般地撕扯成无数碎末，愤忿地抛入火中，然后他重重地捶打自己的胸膛。“丢人，真丢人啊！该死，俺真该死呀！”落雪了，纷纷扬扬。今年第一场雪。不知是啥时候开始的。也不知是由于那风，还是因了这火，或正是那如雪的花絮变的吧？反正天上有云，有云就有雪；反正地面上有风，有风便会变天。既然原先那相对稳定的气流结构业已打破，那洁白洁白如花絮般洁白的雪便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落下来了。它轻轻的，薄薄的，悄悄的，却实实在千真万确地下来了，与那飞舞着迎上去的花絮混成一团，再也分不出哪是下落的雪，哪是上升的絮。雪越下越大，雪越下越密，越下越纷纷扬扬了，眨眼的功夫已漫天皆白。它是要来熄灭那火吗？它是欲拯救那尚未燃尽的花絮吗？还是要以它那洁白如玉的身躯，来遮盖那已燃花絮的残骸所污染变黑的冯老汉脚下的大地？ 邹星枢1946年生于济南故郡黑虎泉边，性喜清涟而不耐浊浑。一级编剧。省级以上专业期刊及剧院发表和演出20余部大型舞台剧目。其中《合欢》、《这里曾经有座小庙》、《酒韵》、《红雪》、《戏剧系戏剧》、《思乐园游艇》均在国家中心期刊《剧本》面世；作品三次做为中央戏剧学院和北京电影学院教学舞台和毕业大戏正式演出；《绿帽子》由五十年代毕业于前苏联鲁娜塔尔斯基戏剧学院的著名导演张奇虹女士亲自执导，北京人艺、国家话剧院中央戏剧学院等艺术家在北京公演。作者一直恪守的是：无论世风如何日下，投稿、评奖、评职称绝不走关系，守住了一个作家应有的自尊与品格；而感到最为幸运的是有些作品还能触动人的神经甚至灵魂。此外中短篇小说评论散见于《雨花》、《钟山》、《清明》、《百花洲》、《影视文学》等文学期刊或报纸。拍摄播放六七十部集电视剧。晚年精选作品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随笔、剧本集等150 余万字。作者所有作品刻意追求的，无不是尽力摆脱意识形态分歧的思维定式，努力尝试探索共同人性中爱与善的张扬和人性中恶与丑乃至于仇恨的批判、以及人类更为久远的价值观、人的尊严以及生命的权利，至今致力于人的灵性和精神的探索。作者将自己界定为：“致力于非娱乐性精神欣赏愉悦作品的非主流边缘剧作家。 2025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