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的爱情

雁渡寒潭

　　她和他是发小，同年出生，住在同一个院子，从小一起长大。两家的父母关系很好，逢年过节都聚在一起，仿佛一家人。

　　他的成绩很好，文理兼修，发展全面。分科后学的理科，数理化在全年级排名保持前三。个子也很高，喜欢打排球。那个年代因为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球》热播，爱好排球成为一种时髦。高大帅气，成绩优异，加上排球场上英姿飒爽，他成了女孩子们心中的＂白马王子＂。

她很漂亮，眉清目秀，清纯靓丽，剪一头时尚的短发，一眼看去像三口百惠，很得男孩子们青睐。她的成绩也很好，虽然算不上拔尖，也是年级排名前十。文理分科时选学了文科，读来兴趣对口，轻松惬意，似乎没有其他备考学子的那份压力与艰辛。语文更是好得出类拔萃，每篇作文都成为年级范文。80年代是文学十分兴盛的年代，朦胧诗成为时代的潮流。她的诗也写得很好，很有席慕蓉的味道，在校园里广泛流传。

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加上两家关系亲近，双方的父母虽然没有明说，但都在心里希望她和他成为他们的儿媳妇和女婿。在有意无意间，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虽未道破但彼此认可的默契，她会嫁给他，成为一家人。他想着等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就向她表白，俩人一起走向志同道合的美好未来。

　　高考那年，她发挥正常，顺利考取了北方一所知名重点大学。他考试时有些失误，没有考出正常水平，只考取了省内一所普通高等院校。他是有些落寞的，感觉与她的距离似乎远了，而她丝毫没有觉得这对他们的关系有什么影响。

后院有棵高大的香樟树，葱笼苍翠，枝繁叶茂，是他们经常约着见面的地方。虽然心中都藏着情愫，但那层窗户纸一直没有捅开。她是骄傲的，优秀美丽，有着肉眼可见的大好前途。他却因高考失利，有些自卑，之前想过无数次的表白话语也没有勇气说出口。她理解他那一份自尊，于是在去远方求学的前一天，主动约他在香樟树见面。

以往见面，他们多是在树下的草坪上坐着看书，复习功课。这对那个年代的高中生而言，再正常不过。而这次见面，她想好了心中的说辞。青梅竹马这么多年，她太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一样。他不向她表白，并不是不爱她，而他们彼此相爱，如果就因此而错过，该是多么遗憾的事情！他不表白，那她就来吧。两个彼此相爱的人，谁先说出有什么关系呢？

　　顺理成章，他们成了一对恋人。上学时天各一方，各忙学业，但书信不断。她为他写了很多诗，让他时时被浪漫温馨的氛围萦绕。寒暑假，他们会相约，一起看书，一起旅游，一起畅想未来。感动于她的率真和善解人意，他在心里默默下定决心，一定要一辈子爱她、呵护她，用全部真心对待她，一起走完这幸福也漫长的人生路。

大学毕业后，她分配到一家外贸企业工作，而他也分到了一家国有企业，做工程师。他们结婚了，在双方父母的祝福下，在她单位分配的一个40平方米的小小房子里，拥有了自己幸福温暖的家。她特别喜欢香樟树，这种在春天落叶的树子，见证了他们爱情的开始。每年她都要收集香樟树的叶子，做成叶脉书签，送给爱看书的他，算作一份留恋与牵挂。

　　命运多舛。正当他们怀着喜悦幸福的心情准备迎接新生活的时候，在一次备孕前的体检中，她被查出患有肺癌，已经扩散。体检结果是他去取的，因为医生打电话的语气，让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在拿到体检结果那一刻，仿佛晴天霹雳一般，他一下就瘫坐在了地上。她是那么美好，那么年轻，一切才刚刚开始啊，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情？老天爷，你太不公平了！他朝着天空凄厉大喊，捶胸顿足，无法自抑。

擦干眼泪回到家里，他若无其事地告诉妻子，她的身体有点小恙，需要先去医院治疗，治好了才能要小宝宝。她是多么想要一个小宝宝啊，男孩帅气如他，女孩聪颖如她，是一件值得期盼的幸福的事。

很快便住了院，也很快她便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怎么瞒得住呢？手术、放疔、化疗……她每天都流泪，叹息命运的无常。从进医院那天起，她再也没回过家，如同春天香樟树的叶子一般，在最春机盎然的季节，迅速枯萎。

　　他每天下班就去陪着她，把她拥入怀里。她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空洞而茫然的，只有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才有一丝光亮。他是她唯一的盼望，每天醒着的时候，都眼巴巴地望着他来的方向。每次看着她的眼神，他都无比心痛，心碎欲裂，忍不住背过身去伤心啜泣。

半年后，她走了，永远离开了他。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世界也瞬间变得一片黑暗。他是那么爱她哦，这个美丽，善良而又才华横溢的女子，却真的真的永远也见不到了。

　　他留下了她的照片，她写的信、诗和香樟叶做的书笺，然后把其余所有东西都随她一起火化。天国没有病痛，他想。而她一定会在天国幸福地生活，他祈愿。

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失眠，整夜整夜，难以入睡。闭上眼睛，她的影像就在他眼前出现，在那最后的一段时光里，她的眼神愁苦而悲情，满满是对他的不舍和依恋。他开始只能依赖安眠药入睡，但在梦里仍然全是她的影子。他感觉她一直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守望着他，不忍离去。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拿出她的照片，喃喃地说着只有他们俩人才懂得的话语。

生前，她最喜欢有月亮的夜晚，只要有时间，他就会陪着她在月光下静静地漫步。而她走后，每遇月夜，他都能感受到她灵魂的吟唱。他读她留下的每一个字，让手指在字里行间划过，仿佛在抚摸她年轻而美丽的脸庞。五年时间，她给他留下了无以数计的文字，每一次相聚、每一次别离、每一次收信的喜悦、盼信的期待、他的每一个生日、月光下的思念、相伴，都写进了她的诗行里。冥冥之中，她似乎知道要离他远去，留下这些文字陪伴他，让他不会孤独。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近四十年，他已快七十岁。四十年间，无数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婉言拒之。守着她留下的文字，做好每天的事，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他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他一直觉得她并没有走远，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他，一起渡过春夏秋冬。

她离开那天是春天，香樟叶落的季节。每年这一季，他都会回到他们最初相爱的地方，拾起那片片飘零的落叶，仿佛拾起他对她无尽的眷念与相思。他想，她那么喜欢香樟叶，是不是也如这叶一样化为泥土，滋养着香樟树呢？而他自己，似乎就是那棵香樟树，在叶的养护下，寂静而孤单地渡过这短暂却也漫长的岁月。

而今，再过几年他将成为古稀老人，却依然孑然一身。很多人说他傻，这样寂寥寡味地浪费了一生的岁月。他不辨驳，也不解释，只一笑而过。这样的感情太沉重，重到已成罕物。但他觉得值得，因为伊人，守候一生，他的内心是丰盈的。

　　这如香樟树一样的爱情哦，凋零于春天，却四季长青。

本美篇图片为慧质兰心的倩妹儿作品，深表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