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兵 轶 事(之一)——伤 痕

明天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伤 痕</p><p class="ql-block"> 我在部队时,文化大革命快要结束了,人们被多年来禁固的思想开始有些蠢蠢欲动——仿佛是冰河里冰,开始出现了裂纹,发出了很不容易听到的炸裂声……。</p><p class="ql-block"> 那时,部队文化生活仍然一片荒芜 ,能够读上中国名著或世界文学名著者,更是凤毛麟角——无书偏偏又爱读书,是件很难受的事情。相比我‘三年自然灾害’时的挨饿,无书读的"饥饿"又是另一种难受……。</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次老乡战友回武汉探亲 <span style="font-size:18px;">(至今我还记得这位战友的名字)</span>,利用他爸爸是湖北省教育厅长的职位,托他帮我购买了一套长篇小说《三国演义》。等到他回连队那天,当我双手从他手中接过那老版浅绿色封面的上、下两册本《三国演义》时, 顿时脸颊兴奋得发热,仿佛我一下子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人;还有一次,一位北京的高干子弟,临时下连队‘蹭窝’,和我睡上下铺。听说他又要回北京,我就让他从北京回连队时,帮我购买一套《紅楼梦》。可是这位高干子弟再也没有回连队来。但是,他信守承诺,将书通过牛皮纸捆扎成包裹,从邮局寄给了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现在,在我的书柜最老的一批书籍里,仍然藏有这两套书——它们是我书柜里经典藏书的‘元老’,不仅增加了书柜的厚重感,也藏有我文化饥荒时代的过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言归正传。我所在的部队属地——张家口怀安县。县城很小,城里却有个门脸不大的新华书店。第一次去书店,发现里面的书柜倒是不少,但存书量不多,而且书籍很单一。即使这样,我也爱在这里掏金般地寻找,寻找我想要的东西。我喜欢阅读。</p><p class="ql-block"> 军营离县城新华书店有大约二十多分钟的徒步路程,每个星期天,我基本上都要向连队请外出假的,<span style="font-size:18px;">去往我那心中的伊甸园!</span>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五十年前的张家口,风沙频繁出没"扰民",尤其是冬天,这里的女人们外出时,是不敢露脸的,都要用围巾将自己脖子以上的部分包裹起来的,在风沙扬起的</span>朦胧中,<span style="font-size:18px;">行走在街上,滿眼都是星星点点的花围巾在忽闪忽闪的,无不例外——若有裸着脸者,那便是穿着老羊毛皮大衣,端坐在胶轮毛驴车上,手握马鞭,赶车的老爷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记得每次我走出营区,总是要贴着部队那高高的、厚厚的"干打垒"院墙,罗锅着腰,躲着风沙侵袭外出的——在严肃的大自然面前,没有不严肃的人,包括当兵的……。</span></p><p class="ql-block"> 又一个星期天,我又去了新华书店。</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书店里有位老者,身体孱弱 ,面相善,时间长了,我们就成了熟人。</span></p><p class="ql-block"> ‘早晌好’(怀安县人早上的问候语)——面善老者跟我打招呼。</p><p class="ql-block"> 我回过招呼后,径直地来到书架前看书。</p><p class="ql-block"> 不一会儿,面善老者跟我说:我带你到后面仓库去看看。我抬起头,看看他面善的脸,没有犹豫,跟隨其后出了书店后门的方向。</p><p class="ql-block"> 书店和书店仓库是连通的,中间有一个油渍麻花的棉布帘子遮挡的门,撩开棉布帘子就可以出入。那一天,我隨面善老者走进了仓库内, 不等我环顾眼前一念须臾的生蔬 ,也不知道他嘴轻轻地‘咕嚷’着一句啥,转身即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呆在里面查看、阅读……。</p><p class="ql-block"> 书店仓库没有照明灯,昏昏暗暗的。那一天,从仓库窗户外射进来的那一束"耶稣光",让这长期无人光顾的书店仓库,更增加静谧而神圣色彩。<span style="font-size:18px;">"耶稣光"喜欢出现在世界上所有的昏暗处,它知道那里需要它。</span></p><p class="ql-block"> 后面仓库里书架上确实是有很多的书,让我目不暇接。也不知道这些书尘封了多少年了,每拿动一下其中一本都会"尘灰飞扬"。 而那仓库窗户外射进来的那"耶稣光, 透过飞扬起的灰尘,恰好照在<span style="font-size:18px;">书柜上</span>,亮堂堂的……。看着看着,我突然间发现了一本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脏加速地跳——然而,我却十分地镇定,像"惯犯"一样——先用手指头轻轻弹了两下书上的灰,然后,果敢地撩起衣角,迅速地将书插进我腰际的皮带深处。当时,我一点都不觉得是在违法,因为我太想得到这本很早就听说过、却不曾见到过的书了……。</p><p class="ql-block"> 孔乙己偷过书,鲁迅先生这样描述他:为了读书而偷书——“窃书不能算偷"。</p><p class="ql-block"> 显然,这不是鲁迅给孔乙已作辨解,而是在描述他如何的<span style="font-size:18px;">‘酸腐’</span>。</p><p class="ql-block"> 我在这里引经据典,不断将我‘窃书’的背景原因作放大,显然有企图为自己"作贼"开脱之嫌——不,我可不愿意用什么名人典故来为我作辨护,替自已的"窃书"行为作遮掩,因为这样的不幸之事,最好不再发生,它毕竟是我终其一生都抹不去的一段‘阴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晚上,营区吹响了‘熄灯号’。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只要不外出执行任务,我总是要躲进被子里看书的——几年一贯制!</p><p class="ql-block"> 之所以说是"躲",是因为熄灯号吹响后,部队是不允许有照明的——没有照明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灵机妙想’:将电台(我们使用的是十五瓦电台)换下来的旧电池收起来,用黑胶带缠好,再用一根导线连接上手电筒上卸下来的螺口小灯泡,一台‘小太阳’灯就这样制作成功。每天晚上熄灯号吹响后,我带着它,钻进被窝,屏蔽掉周围战友们的一片"呼噜声 ’——"躲进被窝成一统,不用担心查夜人"。</p><p class="ql-block"> 但是,那天晚上我却是"担心"了,因为白天"窃来"的书,其扉页面上印有鲜红的‘怀安县新华书店藏书’字样的印章,在‘小太阳灯’的近距离的照射下,显得特别刺眼——惊恐之中,我就像老鼠‘噬’什么东西一样,残忍地将带有图书印章的扉页慢慢地撕掉——撕的时间有多长,那‘嗞嗞声’在被窝里的响声就有多久……。静谧的夜里, 我也不知道这"嗞嗞声"有多恐怖,仿佛全世界都在为我恐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礼拜天到了,我没有去新华书店了,因为这个礼拜天我要跟隨电台车外岀值班……。</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忐忑的心情终于带着我 ,又去了新华书店——一进门,我就用眼睛的余光‘瞥’向了下那油渍麻花的棉布帘子,人却站在书架旁装模作样地故作翻书,心里却惦记着面善老者有什么动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阵"言左右而顾其它"后,待我再回头望去时,忽见棉布帘子的一角,不知何时挂在了门上的铁钩子上,仓库的门就这样半掩半开地敞开着……。</p><p class="ql-block"> 新华书店仓库那用棉布帘子遮挡起来的门,我是没有胆量再进去了,哪怕里面还有好多的《高老头》。但是,那个书店面善老者为我掀开的门,却永远在我的脑海里存活着,终生忘不了。<span style="font-size:18px;">几近半个世纪,不知我的那位身体孱弱 、面善老者尚在人间否……。</span></p><p class="ql-block"> 前不久,看到了图书馆的书架上有本外国某位知名作家写的长篇小说《偷书贼》:……,有个小女孩名叫莉赛尔……她有了无比善良的镇长太太,开着窗子,等待她去偷书;为她准备好食物等她去偷……。</p><p class="ql-block"> 世界文明一眼万年,寰球凉热同此瞬间。小女孩莉赛尔——她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阶段,我处在‘文化大革命’尾期,两者竟遇虽有不同,但结果相同——"人本善"就像一束纯净的光,一定会隨同太阳的光一起,刺破世界的每一个黑暗角落,超越民族、超越文化背景、超越信仰!</p><p class="ql-block"> 直到现在,那本被撕掉的扉页的《高老头》仍然存放在我的书柜里。虽然书的外观"品相"尚好,但凡有翻开时, 那<span style="font-size:18px;">被撕掉了扉页后,</span> 在书缝里留下的那一排整齐的"锯齿印"很明显,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伤痕"的来龙去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写于二0二五年二月北京通州</p> <p class="ql-block">  陪我近半个世纪的《高老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