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年一度的春节马上到了,不禁想起我的母亲来,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不知她现在是否安好。思念之门一旦打开,便恨不得脚下生风,腋下长翅,一下子就飞到生我养我的小村庄,飞到母亲常等我放学的大树下。</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资十分贫乏,粮油,肉蛋,布匹,糖类,甚至连火柴香烟等东西都需要有票据才能买到。就是这么个时代,我出生在江汉平原的一个贫穷的农家,我的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儿子有了,姑娘也有了,所以当初要不要生我,是男是女,已不甚在意了。</p><p class="ql-block"> 记得母亲曾对我说:“要是像现在的政策和医疗条件,肯定是没有你的。”</p><p class="ql-block"> 在大家的无所谓中,我出世了,我的降生与他们平时收获一筐土豆或捡拾一窝鸡蛋并没多大区别。不过,我饥饿的啼哭声还是昭示着一个顽强的生命来到了人间。于母亲而言,我的到来并没带给她多少欢喜,更多的是灾难。母亲生我时,正逢她的本命年——二十四岁,这应该是一个女人生命中最壮的阶段吧,可她竟没有半滴乳汁。说来也怪,生我哥我姐时,她说奶水有时多得要挤在地上。于是,我母亲在月子中要抱着我到处求人家施舍奶水。母亲说,我饭量特大,几口几口就可以把人家胀得鼓鼓的两只奶嗦光。人家也有小孩,肯定不乐意,几天下来,有奶水的妇女看见母亲抱着我就躲人。她只能厚着脸皮上人家的门央求,一次两次,别人还碍不过面子,次数一多,杂七夹八的话就多了。我伯母婶母们怀有一颗善心与我父亲商量,说这个伢儿不容易养大,弄不好还会害性命的,不如寻个好人家送了吧。</p><p class="ql-block"> 我母亲撑着虚弱的身子说:“我的伢,就算饿死,也不送人!”</p><p class="ql-block"> 大家都劝我母亲,别犟了,以后有的是亏吃。母亲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吃亏,我也愿意!”</p><p class="ql-block"> 幸好我还有个菩萨心肠的外婆,在我家最艰难的时候,她不知道从哪里给母亲弄来了一坛子细米粉和几斤红糖,于是,红糖调细米羹成了我最好的“奶粉”。</p><p class="ql-block"> 母亲回忆起我小时候吃东西的情景不免有些得意:“别人家的婴儿吃奶还会呛着,你一次吃一大铜瓢碎米羹,咕噜咕噜几口就没了,从没噎过。长得也格外快,不上百天,就有二十五斤;脸又白又胖,只要人家一逗你,你就咯咯地笑个不停。隔壁左右的人都说你是弥勒佛托生的。”</p><p class="ql-block"> 不过,笑成弥勒佛的我也没有让母亲转运。我百日不久,外祖父做寿木,母亲抱着我回娘家看看,回来后,我就高烧不退,几天过去,全身溃乱流脓,像一只剐了皮的兔子。有经验的人告诉我母亲,孩子可能是患了漆疮,母亲一想,坏了,外公做寿木时是用了国漆的。到县城一瞧,医生的话证实了人们的猜测,是油漆过敏,只是特别严重,怕是凶多吉少了。家里没钱,住不起医院,母亲只能把奄奄一息的我抱回家。隔壁三婆婆教我母亲,睡觉时拍拍床梃,再喊喊我的名字,边拍边喊,也许可以把我的魂喊转来。于是,母亲就连喊了三个晚上,嗓子都喊哑了,也没用。邻村有个老中医说,用晒干的马山汉煮水喝,可以治我的病,母亲就煮了一大罐子,我不会喝,她只好动手灌,差点没把我灌死。</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一个好心人告诉我母亲,说河对岸有户人家的小孩得过跟我一样的病,不知后来是怎样治好的,可以去求教一下。我母亲一听就风急火急地抱着我往河边跑,此时渡船的人回家吃饭去了,母亲等不及,卷起裤腿便淌了过去,幸好不是夏天,河水还不深。偏方是带回了,母亲却卧床了,医生说,她坐月子期间没有调理好,身子虚,现在又浸了冷水,引发了风湿性关节炎。从此,我年轻的母亲就与床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年冬春时节,总有几个月不能下地。</p><p class="ql-block"> 值得庆幸的是依方抓药后,我的病很快就好了。受过大难的我长得快,身体健,不到两三岁,就能跟着哥哥姐姐到处跑,母亲拖着带病的身子还不容易撵上我呢。</p> <p class="ql-block"> 我刚满三岁的那一天,我们家几个小孩来到屋后的小河边玩耍,看见一棵歪脖子柳树倒在水中,便在树上跳来跳去。一不小心,我掉进水中,姐姐来拉我,也掉进水中,哥哥来拉,同样掉了下来。河对岸有几个农妇见此情形便大声呼救,可河这边没有人,她们又不会水,只好干瞪眼。在这危急时刻,我那卧床在家的母亲奇迹般地出现了,她连滚带爬下了河坡,把我们捞了上来,但我们都双目紧闭,脸色发乌。面对三个直挺挺躺在河坡子上的孩子,母亲哭得呼天抢地,前来相劝的人都动了容,陪着流了不少泪。</p><p class="ql-block"> 一位老女人宽慰我妈说:“姑娘,别哭了,准备后事吧,你还年轻,还可以再生几个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揉揉这个,拍拍那个,据说,一个好好的晴天被我妈哭成了阴天。也许老天爷很同情这位可怜的母亲吧,居然让她把我们哭转过来了。</p><p class="ql-block"> 回家后,母亲黑下脸拾起一根棍子,对我们暴打起来,打一下问一声:“还下不下河玩?还下不下河玩?”</p><p class="ql-block"> 我们缩作一团,哭喊着说“不去了,不去了”,她还是打个不停,打倦了才住手,幼小的我本该记不得事的,可这顿毒打现在想起来身上还疼呢。</p><p class="ql-block"> 过去许少年了,我们常谈及此事,都说当时母亲是在往死里打,她没有一点悔意:“不死打,你们还会往河边跑,我打死你们,总比被水淹死强!”</p><p class="ql-block"> 一次,我不解地问:“您是怎么知道我们在河里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尽做噩梦,醒来眼皮乱跳,一喊,伢们不见了,找了两圈,听见有人在河边叫喊,我一瞧,一眼就看见你姐的辫子还在水里翘着……”</p> <p class="ql-block"> 我母亲没上过一天学,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知道没文化的苦处,所以对我们的学习抓得紧。看见我们几个并排着做作业,就眉开眼笑;看见我们作业本上叉叉多,或考试成绩不好就非打即骂。我哥我姐很乖巧,学习刻苦,成绩突出,学校常敲锣打鼓送奖状到我家。别人向我母亲道贺,她便借钱买糖买烟,到处逢人就发。回家后,还把坛子里积攒的鸡蛋全拿出来煮荷包蛋给他们吃。</p><p class="ql-block"> 我成绩差没脸吃,就躲远些,母亲找到我说:“你争点气,得一张奖状,我天天打鸡蛋给你吃。”</p><p class="ql-block"> 可是呢,读书不是你想争气就能争得上的,我念完小学、读完初中也没拿回一张奖状。</p><p class="ql-block"> 我哥我姐考取大学后,我才勉强上了一所普通高中,母亲早已不用鸡蛋来激励我了,她喜欢找瞎子给我算命抽签。有一回,她抽了一张鲤鱼跳龙门的签,人家算命的瞎子早摸熟她了,专拣好话说,说她有个“双喜临门”,还有一个“鲤跃龙门”。母亲喜不自胜,一有机会,就把瞎子的话宣给我听。</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做饭时,母亲敲出了一枚三黄蛋,她惊异万分,便把它收藏在碗柜中,等我放月假回家时,她端出来给我看,蛋已变味了。她一脸虔诚,轻言细语地对我说:“你肯定会考上大学的,连我家的鸡都下了三黄蛋!”</p><p class="ql-block"> 高中毕业后,我终于考上了,母亲拿着我的大学通知书,泪流满面。她跪在神柜下恭敬地上了三炷香,连声说:“我家祖坟冒气了!我家祖坟冒气了!”</p><p class="ql-block"> 当年我哥我姐考上大学时没见她这般欣喜,而就在这年寒假,我惊讶地发现,母亲居然没卧床了。可以说,打我记事起,十几年的冬天,她都是在床上度过的,我一上大学,她的病竟不药而愈了。我顿然明白,我才是母亲真正的病根啊! </p><p class="ql-block">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上了班,安了家,母亲仍住在乡下,我和我哥接过很多次了,母亲嫌城里吵,也没几个人能说上话,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乡下。没结婚之前,我一年还要回去几次,帮她干点农活,叙叙家常,每次还带回一袋子她亲手种的各种蔬菜。婚后,家庭琐事多了,工作担子重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稀。母亲不会用电话,我只能偶尔从亲戚或上城的乡邻们的口中听到母亲的一些消息。大家说她身子骨不大如从前,人老了,腰驼了,我挺揪心的,有好几次想回老家去看看,总因这事那事给绊住了。特别是去年寒假,我提前跟母亲说了要带爱人和儿子一起回家过年的,她高兴得像个孩子,天天数着日子念叨。在我要回家的那天,我发现儿子有点咳嗽,就心急如焚地把他送往医院去,结果把回家的事又给耽搁了。母亲见我没回去,好几次催问我哥我姐,听说她郁闷了一个正月。不禁想起《红楼梦》中的一句话来: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不见了。其实,自己不做父母,不容易体会父母的苦哦。</p><p class="ql-block"> 妈,还有几天过年,今年我一定回家,等着我啊,要健健康康的,就在那棵大树下等我,我一下车要看到您,我还要你抱抱我儿子呢,就像小时候您抱我一样。</p><p class="ql-block"> 妈,那些猪子呀,鸡子呀,不要再喂了。那些小麦呀,油菜呀,也不要再弄了。好好地清闲地活几年,我一定常回来看您的。</p><p class="ql-block"> 妈,一定要等着我啊!如果没有您,老家还叫家吗?如果没有您,故乡还叫故乡吗?</p><p class="ql-block">(本文写于 1998年底,2025年一月稍作修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