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旬老爸的幸福生活

牧言

2025年，老爸九十岁了。

老爷子站立起来颤颤巍巍，小步移动必须依靠四爪拐杖，即便如此，他还是总愿提起年轻时扛着煤气罐跑大下坡的经历。最让家人无着无落的是：从89岁开始，一天到晚读书看报的老人家，视力急剧下降，虽然大大小小做了各种眼科手术，老人家的视力仍然是几近失明。不能看书的日子，老爸躺在床上，两眼昏花地瞪着天花板，失去了精气神。

从80多岁，老爸的耳朵就背的厉害，刚开始时把家里的电视开得山响，乃至于还没到楼层，我就能听到家里永远响彻的京胡京剧。因为担心影响邻居的休息，我们姐妹俩不知道“吼”了他多少次，但每次他都理直气壮地反驳说：声音不大，自己很自觉。

这两年，我们连吼都很少用了，因为老爸的听力世界已经接近宁静。

看不清，听不见，老爸懵懵懂懂，稀里糊涂，整天面无表情，无喜无悲的样子。

妈妈五年前去世，之前要强的老两口一直倔强地独立生活，不到两个女儿家里。妈妈走后，我们多次征求老父亲的意见，都被他断然拒绝，老爸说喜欢自己安排自己，不愿意被女儿打扰。于是，我和姐姐每天轮流去陪护老爸。

临近春节，我和爸爸谈起过年的安排，不成想，老父亲突然说：我想到你家里去住几天，而且说这话时，好像想了很久，主意已定，不容商量。我非常惊愕，再看老爸，他居然脸上挂着向往和满足。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步履瞒珊的老父亲接到了我的家里。入住第一天，爸爸就突然孩子般地兴奋起来，嘴里不断地讲着陈年往事，因为根本听不见我们说什么，他的聊天就成了独自演讲，好像不需要得到我们的反馈，也不听我们有什么沟通的意见，他就不住地说啊说啊，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说得好无逻辑，说得莫名其妙，所有的事和人都是好悠长的回忆，但是他特别兴奋，有种酣畅淋漓的高兴和痛快。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般情绪的老爸了。

都说老人就像小孩子，智力回归，狗一阵猫一阵，还真是，老爸的高兴和激动都让我感到无厘头，又随着他高兴和情绪振奋。

老爸用他仅存的微弱视力和听力能力，努力辨析着新闻和世界动态。智能水平日益下滑的老爸，依然保留了他关心世界大事的思维定式。他已经不关心女儿的情况，不关注柴米油盐的烟火生活，九十岁的他，立意高远，迟钝地努力地思考的是：美国总统、台湾局势和世界和平。

老爸又提出了要每天洗漱更衣的要求。我知道年迈以后，曾经干净利落的老爸把洗澡当成了负担，洗澡周期的间隔也从一天变成了几天，每次洗澡更衣之前都要给他加油打气。可是入住我家后，还在气喘吁吁的老爸，就提出要洗澡，要更衣，要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我明白，爸爸不想让儿女嫌弃老人的卫生，老爸努力保持他的形象和尊严。

可能是换了居住环境的原因，老爸到我家以后，睡眠就不咋地，按照他自己嘟囔的话说，他成小时地闭眼思考。思考什么呢？哪一个老熟识的名字，哪一个开国元勋的经历，云云。有一天，老爸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说“终于想起来了”。他想起来的是老演员的名字叫程之，他的儿子叫程前。

乃至于为了帮助老爸的记忆，回答他奇奇怪怪的追溯，我不得不上网查寻那些陈年往事和陌生的曾经。

爸爸的脑子停留在了遥远的过去，这其实是老年痴呆症的典型表现，但是老爸顽强地拒绝“痴呆”两个字，说某某大姨和某某叔叔老年痴呆了，还去了养老院，自己脑子非常清晰，今后绝对不去那个地方，有儿有女的，不去那些让别人笑话儿女不尽孝的地方。

我终于得承认，我是无法改变老爸的思维和观念的，况且他也听不进去，也听不见，我们就权且让他自行自乐自虑自得罢了。

爸爸的大部分时间在睡觉，确切说是半梦半醒。每每听到他振聋的呼噜声，翻个身，他却嘟囔说：怎么也睡不着。

我给他灌个热水袋，他好像拿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物件，欢喜地翻来覆去，说：这个是真好，有这个真是舒服。

我和姐姐都年近六十，也是步入老年，我们都有独生子女，看着我们的孩子在社会上竞争和打拼，做父母的我们时常有种被冷落、被轻视的孤独。想想等我们年老需要生活辅助时，我们的独生子女们能像我们这辈人近前伺候、嘘寒问暖吗？似乎不敢奢望。因为毕竟两代人的生活观、养老观、孝敬观、社会坏境都大相径庭。就像一个朋友说的，我们这些人最现实的养老就是机器狗和敬老院。我甚是同意。

自从老爸来到我家，我的眼睛就长到了他的身上，因为他一举一动都需要帮助。有一种累，不是体力的累，也不是脑力的累，是不能松弛的累，是紧绷着关注的累，是怕照顾不周、又怕被老人家怪罪的累。

很多朋友都劝我，抓紧找个住家保姆，我们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和快乐。可是，自从老爸呆在我身边，我就像回到了我的少年，回到了我曾经与爸妈朝夕相处的时光，抬眼是爸爸，吃饭有爸爸陪着，换了新衣服给爸爸欣赏，睡觉前跟爸爸道晚安，画了画给爸爸展示，我可以撒娇、可以嗔怒，可以抱抱爸爸、拍拍爸爸、亲亲爸爸，我是一个一直没有走出家门的爸爸的小女儿。

我的重拾的少年时期的高兴和快乐，倏然而至，涤荡了照拂的繁杂和琐碎，就好比慢慢研磨的胡椒粉，也浓重，也恍惚、也刺激。

有一天，爸爸突然说：“真是幸福啊！”。对于很少抒发情感的基本木讷的老爸，我诧异于他的感慨，也欣慰于他的满足。瞬间，我的眼泪涌上来，我好像一个多年来没有被老师表扬过的学生，得到了久违的认可，我知道，所有的努力功课都是值得的，所有的坚持都为了爸爸授予的那朵小红花。

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中，敬老爱亲一直被推崇和传承，尤其是与父母一起吃过苦、经历过时代动荡的我们这一代，更能体恤父母的人生不易，感恩父母的养育之恩。我们年旬八十、九十的父辈们，终于在他们年迈的时期，赶上了安定的环境，不用再为生活操劳，可以安享岁月，可是他们享受幸福的能力却在大幅度下降，这种遗憾和不安，让儿女们无所适从，难以排遣。

所以，尽我们的最大心意和能力，顺着老人、孝着老人，如其说是敬奉老一辈，不如说是我们对自己信奉了半生的家国理念的践行，是对自己人生观的圆满，也是对未来思念的不留遗憾。

每天用轮椅把老爸推到阳台，冬日暖阳铺洒在老爸佝偻的身上，我觉得比读书还静谧。听着老爸毫无章法的叙述，东拉西扯，在我的脑海中串联成了有轨迹、有情节的故事。老爸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岁月沧桑，却是时光正好。

能够看得出老爸的幸福。我抬眼向日，我也要也要接得住老爸的幸福。

因为感同身受的我，就在幸福之中。

（北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