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及诗人的随想

金汝平

关于诗及诗人的随想

诗，到底在哪里？如果诚实地回答，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更多更多的情况下，不是我们呼唤诗，诗就翩翩而来。而是诗，在地，某个时刻，呼唤我们。或温柔，或哀婉，或狂野，或粗犷，或高亢，带来不可抑制的激情与渴望。追随着神妙之音，我们踏遍万水千山把它寻找。而旦一定能找到。是的，就是这样。写诗之前，我的朋友，你听见这声音了吗？这声音的节奏，这声音的旋律，这声音内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无限魅感无限诱引，你听到了吗？

多少所谓思想者，最初热爱思想，敬畏思想，后来蔑视思想，嘲弄思想，否定思想，直至放弃思想，混迹回归于从不思想的乌合之众。这是思想者的堕落，堕落的思想者或许也是幸福的。因为彻底的思想，也会把一个思想者逼疯的。真正的思想者，日夜行走在生与死的峭壁悬崖，一旦踏空，碎骨粉身。思想还意味着自我否定。而自我否定是痛楚的。所以，远离思想，就是远离痛楚。那么，为什么自寻痛苦？思想还意味着制造敌人，非我族类，其人必异。人天生亲近和自己观念一致的，情趣一致的。若思想与他人众人格格不入，敌人的产生是不可避免的。思想探求绝对。最终沦入相对。思想不能被垄断，百家争鸣乃必然。统一思想的想法，就是想统一山的高度，水的流速，花开花的缤纷姿势，统一每个音乐的旋律，每首诗的跳舞。统一思想乃统治者的妄想。而妄想必灭亡。

钻进阳光明媚的地堡，吃了苹果再吃梨，吃了桔子再吃香蕉，但只有伟大的诗，才能把我喂饱。

你的乌托邦里，没有战争。他的桃花源里，遍布韭菜。一个观察者尖叫着离开，当他无力阻止那哑巴男孩，用剪刀嚓嚓剪掉苍蝇们的脑袋。

冬日，他要写一首关于雪的诗。以密不透风的黑中之黑，作为装饰。无尽的时间里，他用一只眼，看天一点一点变黑。用另一只眼，看天。一点一点变白。黑白之间，我们的诗人彻底不眠。他在干什么？他又在想什么？星光明灭，高耸于想象中的一座大厦永不坍塌。但谁也能剥夺他那凝视一切又充满迷茫的第三只眼。

有一类诗人，觉的得全世界的诗人，就他一个人写得最好！目光炯炯有神，语气如此坚定。这时我就发现，我遇到世界上诗歌界的大傻逼了。这是命运，而命运不必逃离。逃离仍在其中。我哈哈大笑，举杯痛饮。是的，是的，全世界你写得最好！但这不是讽刺。是发自我肺腑的最真诚的赞美。来，来，为全世界最伟大的诗人干杯！

生活每时每刻挑战着生活者。诗，也每时每刻挑战着诗人。你想写出什么样的诗？你又能写出什么样的诗。前者是理想，后者为现实，而理想与现实是不能合而为一的。理想一旦变成现实，又有新的理想高悬于现实之上。它们处于永恒的对立，冲突与搏斗中。因此，被诗挑战的诗人，也必须挑战诗！这就是一个诗人一辈子的价值，一辈子的承担，一辈子的充实丰盈，一辈子的颓败与虚空。

思想是如此腐朽，

思想是如此破败，

思想又是如此空洞。

把去年的旧钢笔扔掉。

就意味着今年一种新型写作的开始吗？

每个写作者何尝不希望如此？

然而，这美妙热切的希望，终将破灭。一次又一次地破灭。

寂静中，风朝我们说话了。这也是时间的阴冷的声音：“去年的大树，已被自已连根拔起抛进空中，残留黄叶遍地。今年的跳蚤，也不会比去年蹦得更高，更高。在黑和比黑更黑的黑之间。。”

你，努力吧。努力吧。

而生命不过如此！

只能如此！

时光飞逝，残留蛛丝马迹。惟自己与自己同行。听前方魔鬼的琴音，越来越疾速，又骤然迸裂于无声。你，超越了自已多少次，再无力超越自已。你反叛了自已多少次，已无力对自已再度反叛。静悄悄的书房，静是某种恐怖。惟一首诗的诞生，像沙漠大战后渐渐沉寂的炮声。丧失了狂想，血的燃烧和肉的骚动，丧失了对万物的热爱与追逐，甚至丧失了对这人间丑恶之物的憎恶，一个诗人诗的力量，必荡然无存。天道无情，一个注定腐朽的人，就以他在这绵绵不绝的腐朽中，荀延残喘吧。诸神也束手无策。清风吹进窗户，轻抚他满屋子的书。

从绝对真理的黑洞，猫，叼出一缕光。也叼出垂死挣扎的布老鼠，吱吱有声。而一首伟大的诗尚未写出之前，诗人所有的骄傲都是虚弱的。这虚弱的骄傲，又是极其可笑的。但在朝向伟大的无尽而荒凉的“天路历程”中，你不必转身。更无须回头。顺着一条精神的藤蔓，你努力朝天堂攀登吧。咬紧牙关。充满勇气。这就足够了。是的，在那一首伟大的诗，尚未写出之前。但不必骄傲，因为那一首伟大的诗。我们终生无法写出，不能写出！

一个疑问，必孕育无数疑问。且蔑视所有回答。那回答者站立悬崖峭壁上摇揺欲坠，一阵血腥之风，轻抚他瓦解后再度瓦解的精神。

又一个上午一晃而过。无聊的过客，才会假惺惺哀悼它的死亡。然而，所有一晃而过的时光，皆不死。它活在沉重与轻盈中，活在郁闷和明亮的歌声中，活在饥渴与妄想中，还活在我将写而未写但必然写出的一句诗中。死亡里总有一些什么，留下。那留下的，就是让我们缅怀的，思念的，永远铭心刻骨的。刹那，又一个黄昏，带着它亘古闪耀的黄金之光，席卷而过！黑夜里每个不眠者的独语，都是哭泣，无人倾听的哭泣。

一本书里，夹着一只花蝴蝶。一旦打开，那花蝴蝶，就把我们变成蝴蝶迷。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一旦被我们想起，我们那活的血肉就和他那死的血肉，融为一体。此刻，再次阅读希腊诗人卡瓦菲斯，他写得并不多，但他已写出一些伟大的诗。哪怕他写出了伟大的诗，但总有他尚未写出的，等待我们来书写。他尚未表达的，等待我们来表达。在这个意义上，所谓“诗人之死，”本身也不过是一句夸张的诗而已。.“诗歌之死”，更是一句耸人听闻的鬼话，愚蠢的愚人才会当真，但他受骗上当了。

这一刻，你有写诗的冲动。

忍住它！直至那写诗的冲动变得更暴烈，更凶猛，更强劲，更炽热，不可抑制，写下它！诗人是贪婪的。诗人的贪婪不过是写出更多好诗！

何止外部的世界炮火连天，语言的内部也杀机四伏！思考即是搏斗，提笔即是冒险。

此时的冬天，不存在雪，存在的是关于雪的想象，当我想象一场罕见的暴风雪，那浩荡的白，飞舞的白，就倾泻在我的纸上，成为无限的白，绝对的白，白中之白，黑中之黑被覆盖。

用猫眼或鹰眼或狗眼狼眼或一头公牛血丝密布的眼，凝神这宇宙，这世界，上帝不能够做到的，人能够做到吗？你还来不及低头，死海彼岸溅起的鲜血，就泼溅你一脸。你，连自己也看不见了。

没有一个人能统治天下。没有一朵花能支配所有花。没有一首诗能覆盖其他诗，没有一个将军能打败其他将军。多元的世界才是世界，你，我，他，都是海洋里的一滴水，土地上的一粒土。当然.，这并不导致自卑。

蔑视诗的人，必被诗蔑视。

抛弃诗的人，必被诗拋弃。

但过分地敬畏诗，仰望诗，神化诗，膜拜诗，

你，也会远离诗。

诗也会远离你。

因为你，无法与诗建立起一种生生死死的不可分割的血肉关系。

在这种神秘而必然的关系里，

诗与人，人与诗融为一体了。

诗就是你，你就是诗！当然，这是我们最渴求达到又高不可攀的一种理想境界。

谁也不能扼杀诗。

但诗的强大，常常扼杀我们的渺小的才华。

我认识不少诗人中的自恋狂。哈，极度迷恋自己的烂诗，轻率蔑视他人的好诗。因为他从未认真地读过，细致地读过。即使读过，也不能体味那孕育其中强劲的美学力量。还喃喃自语：这是些什么东西？比我写得差十万八千里了！

被生存之恶击打，才溃逃于诗歌之绝美中，隐匿于诗歌之纯粹中。但至高无上的诗，必抛弃我们。我们与他人相比，拥有的只是一些词。难道不是这样吗？而被一个词判决的事物，在另一个词的拯救下复活。被一个词否定的晦暗地带，又在另一个词肯定的光芒里，熠熠生辉，照耀我们颓废又激昂的精神。某种内在的饥渴与热爱，支持着我们穿越时间，不断生长。诗人，要被永远前进永远革命的诗歌，所教育，所引导，独自完成自己。在伟大辽阔的天空下，一群侏儒，痛哭着再不能生长的自己。是的，诗人，拥有的不过是一些词。这词的力量，最终要被词的拥有者，挥霍一空。但愿那一天，姗删来迟。来得再晚一点，更晚一点吧。

在我们的精神那尚未被闪电耀亮的晦暗地带，诗，一条剪刀剪断的脐带，或许能联接过去与未来。

用诗，这光芒四射的杀伐之刀，斩杀人间充塞的无数陈辞滥调。这就是诗人的责任，义务，使命。这样的使命是沉重的，甚至是每个诗人的“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摘下眼镜翻手机，戴上耳机听搖滚。不必轻言“抒情之死。” 诗人家里那猫的优雅呢喃，何尝不是一种古怪的抒情。但我能听懂吗？你们能听懂吗？在这古怪的抒情中，光明的赞美者，不过是一个追风的人，也被风追赶着，而黑夜已夹着梅花鹿的秃尾巴，逃之夭夭。

静止的诗，不是诗。因为它用它的凝滞与僵硬，反对了疾风，闪电，惊雷，反对了每一个正在活着的动荡不安的生命。但世界上真有静止的诗吗？有。但那已不是诗。当一条河，波闪光烁穿越过你的字里行间，你的诗，必获得流动的柔软的美的品质。当一片火狂舞飞腾于你的字里行间，你的诗，又拥有灼热的向上的力量。道法自然.。于是，我相信了与伟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息息相关的诗，也必与自然长存。我渴望写出这样的诗！

那被你深入阅读过一百遍的大书，已经不是文字，它变成了你的一粒肉，你的一滴血，你的细胞，你的呼吸，你的体温。或者变成你的疾病，反正它已经不是白字黑字的书。把它付之一炬吧，当然，你并非钳制思想扼杀思想的暴君！

置身于一个时代，你也就置身于所有时代。被抛入此时此地的生活，你也就被抛入彼时彼地的生活。时间的罗网里，从无漏网之鱼。而肉的饥饿，灵的饥饿，灵与肉的双重饥饿，才催生出诗人那激荡血液的诗。写下它们，你该满足了。

以诗的言辞闪电的速度，劈开小说那蜗牛的脚步。

只要你能一直走下去。那死胡同就不是死胡同！

思想，是一个名词。

思想，更是一个动词。

丧失作为动词的思想。

作为名词的思想，也荡然无存。

这个时代，为什么出现这么多和杜甫对话的诗人？因为对这个复杂迷乱的时代，失语。而且让我真实地说出来吧，这也是他们的自做多情—一因为杜甫只想和李白对话，李白却远在天涯。

一首我愿意写出的诗，一旦写出，瞬间就变成我不愿意写出的诗。怎么办？诗人只能再次尝试，实验，探求，追索，周而复始。这就构成诗人的命运！而人，最终是命运的牺牲品。

把这个早晨抛进思想的汪洋大海中。但不要凝固成一座黑色孤岛。

当床上床下的书，

占据了你的房间。

伟大的死灵魂，

就飞翔在你精神的空间。

智慧的话，一句顶一万句。

伟大的书，一部顶一万部。

被伟大的书哺育，

我们的精神，

才茁壮成长。

谁能走遍这世界的每一条小径？当解放者的阳光，射进秦始皇的陵墓，它，射不进你的心灵最隐秘的一角。在我们心灵最隐秘的一角，你要听神魔之战时的哈哈大笑以及惨叫。但内在的“平庸之恶”，让一首诗，成为诗的牺牲品，废品或祭品

写来写去，写来写去，

他终于写出一首还不错的诗。

他又改来改去，改来改去。

结果毁掉了这首诗。

把黑字归于绝对空白。

只有这绝对空白，

才是一首完美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