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2025年1月17日早上不到四点半，我在家里出发，赶JR第一班电车去神户市中心的东游园地公园。游园地，听起来让人们多么轻松愉快的去处，然而今天来到这里的人们，个个表情凝重，甚至面带悲伤。因为日本阪神淡路大震灾三十周年的悼念活动今天在这里举行。</p> <p class="ql-block"> 1995年1月17日5时46分，位于日本关西兵库县南部的淡路岛发生了里氏7·3级的地震，这次地震对神户地区造成了极为严重的灾害，是日本战后五十年来所遭遇的最大一场灾难，有六千四百多人遇难，无家可归的灾民近三十万人。我，就是这三十万人中的一员。</p> <p class="ql-block"> 1993年初，我家老李～～那时还是小李呢，取得了一个到日本神户工作的机会。他来到日本一年多以后，和当时大部分在日华人一样，把我也办来了日本，我在1994年夏天也来到了日本。</p><p class="ql-block"> 我来日本之前，我母亲对我说：日本不是一个久留之地，太小了，在地图上看日本，就像一片树叶飘在海上一样，自然灾害多，自然资源少，一旦有个天灾地祸无处可逃，一旦有个战争，从海上一封锁，自给自足能力差，不能在那里长住。我和小李也没准备在日本长住，心理时长就是两年，所以一切都本着临时的原则，包括租房。在我没来日本之前，他租了一处相对便宜的木制结构房，日语叫アパート。位置就在毗邻神户西区的明石市，从我们家出来往左走十几米有一个交通岗，这个交通岗就是神户市和明石市的分界线。</p> <p class="ql-block">地震中心淡路岛。温柔的时候风景如画，暴怒的时候地动山摇。</p> <p class="ql-block"> 转年一月份我正在一个公司打工，天天早上5:50分起床。1月17日早上5:20分我醒了，看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已经是不敢再认真地睡了，便闭着眼睛半醒半睡着等闹钟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首先觉得榻榻米床铺有点不对劲，既不是摇也不是震，好像是有巨大的车辆在外面经过而产生的那种抖动，我瞬间清醒，几乎是同时，厨房锅盆类的东西开始乱响，紧接着整个房间就开始动起来，既有晃动的感觉也有震动的感觉，我“嗷”地一声爬起了上身，大声喊道“地震啦！”小李当然也醒过来了，他马上伸出手把我按倒，说：“别动！不要紧！”可是强烈的震感把我吓得根本躺不住，我又一次尝试要起来，一只胳膊刚撑起一半，小李伸出胳膊一下把我搂住了，等于把我“控制住了”，我就这样又一次被强迫趴了下来，一动不敢动。还在震……那感觉就像是整个人被放在箩筐里筛一样。我能感觉从天棚掉下来的类似于沙土的粉末类的东西掉在我们的身上，耳边更是不知道一些什么声音在剧烈地响着。动作安静下来的我头脑还算清醒，我知道我们这是一楼，就这样激烈的震下去，这个房子很有可能塌，那二楼就会掉在我们的身上。当时只有两个想法：怎么还不停，快点停下来呀！另一个就是在预想着房子倒下来的那一刻。不要说我冷血，那二十几秒钟，父母孩子和家人在我心里只是一闪而过，我只是想到他们在睡觉，我一点都没想到我如果今天就这样去了，父母是怎样的难过，孩子是怎样的可怜，没有！大脑没有那么大的回旋余地，想那么些实际的事情。我当时就是紧闭着双眼紧闭着嘴，连呼吸都不敢呼到底吸到头，生怕一个深呼吸，就会加剧震动，引起房塌人亡；也千万不要说我夸张，据后来官方统计，因房屋倒塌而遇难的人，大部分都是我们住的这种房子。</p> <p class="ql-block">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地震终于慢慢停了下来。小李一下子把我推开，大声说道：“快穿衣服，跑出去！”我们两个同时从床铺上弹起来，明知道这么大的地震，肯定是会断电的，但是还是下意识地摸着去开灯～～灯没有亮，抬头一看，吊灯仍然在大幅度地摆动。而且站起来以后，先前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我现在也不知道那声音是仍然在响着的地声呢？还是由于南北窗玻璃都碎了而传进来的风声。我站起来的第一件事是拿眼镜。我的眼镜天天睡觉前放在离床铺三四步远的一个平柜上，因为这时小李离那个平柜更近一点，我急切地说：“你先把眼镜递给我！”黑暗中他刚一回身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马上惊呼道：“坏了，平柜倒了！”这就意味着眼镜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大白天没有眼镜都寸步难行，更何况这黑灯瞎火中，所以当时首要的事情是找到我的眼镜。我们两个人同时趴在地上用手找我的眼镜。真是幸运，在乱糟糟的衣物和平柜上摔下来的其他物品、再加上房间里其他震倒的小物件中，我们很快摸到了我的眼镜～～从那时到现在，三十年如一日，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回国探亲，还是住酒店，我睡觉前必须要把眼镜放在枕边且要固定起来。而且只要提到相关话题，我必须提醒戴眼镜的亲人和朋友都应该这样做。</p> <p class="ql-block"> 戴上眼镜，我们开始找衣服。衣服都被震乱了，全凭手感去辨别摸到的衣服是谁的，是上衣还是裤子。要命的是我的一部分衣服被压在倒下来的平柜下，我们两个又一个人掀平柜，一个人往外拽衣服。紧张地忙乱一番，我们终于把主要的衣服都穿上了，我记得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穿袜子，便手拉着手向外面跑去。</p><p class="ql-block"> 小李在前我在后，他去打开了门锁，结果门打不开了，用力再推几下，仍然打不开。虽然没有经历过这样大的地震，但常识是有的，大地震来的时候，门框被震得变了形，门就有可能打不开，今天这种情况被我们碰上了。小李说：“不行，门打不开了，从南边窗子出去！”他拽着我又回来，准备从南边的窗子出去。可是当我们回来打开卧室的落地玻璃拉门，立刻傻眼了～～我们家前面那家一户建的院墙倒了，倒下来的混凝土石块涌进了我们家。也就是说，从我们家卧室的落地玻璃拉门和外面的那道落地玻璃窗之间有大约一米宽的阳台，倒下来的院墙堆在了我们家的阳台上，而这些堆进来的石块和我们两个人的头仅隔着一层玻璃，如果那堵倒了的院墙当时力量再大点，我们两个人即使不被砸到，也会被碎了的玻璃破了相。说起来真是巧合，前面那家的房子已经很旧了，本来定于1月17日动工拆旧家建新家，他们家的人已经搬走了，因为拆旧房建新房，要骚扰到周围的邻居，所以地震的前两天，他们家已经给周围的住户送了小礼品以示歉意，原准备九点动工的工程，在不到六点的时候被地震震倒了一部分。话说回来，当时我们两个人看到那一大堆碎石，没有时间庆幸我们躲过了被砸的这一关，而是想怎么样能跑出去。从这里出去肯定不行，即使我们能爬过这堆石头，眼看前面唯一通向外面的小道已经被堵死了。小李说：“快！还得从那边出去！”我们俩又跑向了门的那边。</p> <p class="ql-block"> 到了门前，小李又尝试使劲撞门，门仍然是撞不开。这时从厨房破碎的玻璃窗看到外面已经有人站在街上了，这更让我着急。慌忙中我急中生愚，竟然拿起一只炒菜锅去砸厨房窗子上的护栏，砸了几下，除了震得胳膊疼外，护栏纹丝未动。想一下本来就是这样的结果，那护栏是防盗用的，如果炒菜锅就能砸开，那哪里还有防盗功能！这时小李又在门那边大声喊道：“你别砸了，那样不行，你过来！”我又向他跑去。他说：“你往后点站！”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见他往后退两步，抬起腿使劲儿朝门踹去，门只是“咚”的一声，一点活动都没有。那时小李不到三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是性命攸关的时刻，真是都红眼了，他又一次往后退两步，再次铆足了劲儿，连踹两脚～～门终于被踹开了。让我今天仍然感动的是，门开了以后，他没有本能地顺势跑出去，而是首先回身拉起已经被吓傻了的我一起跑了出去～～我们终于跑出来了，我们终于安全了！当我今天又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禁不住和老李说：我们两个人的友谊是鲜血凝成的友谊，经历过疾风暴雨的考验（这是我们这代人少年时期一首歌颂中国和某国友谊的歌词）！</p> <p class="ql-block"> 我们跑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陆陆续续大家都自动集中到一块相对空旷的地方。大家都神色慌张，我们家旁边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穿着一只鞋就跑出来了。松弛下来才感到余震一波波地来，没过几分钟就听到很远的地方不断传来爆炸声，人群里不知谁说，有的地方死人了。没跑出来的时候，我以为只有我们家地震了，当我们跑出来看到外面的那些人，我以为只是我们那几条街地震了，现在才知道，更多的地方地震了。</p> <p class="ql-block"> 突然一个男人喊道：“坏了，坏了！快看哪！”大家顺着他的手看去，他正指着我们住的那栋房子，大家看了都惊呼起来，原来我们住的那栋房子明显地向前倾斜了～～太危险了，后怕呀！再多震几秒……</p> <p class="ql-block">地震以后我们住的那栋房子很快就拆了，在原来的地方起了两栋一户建。这两栋房子也三十年了。</p> <p class="ql-block"> 整个一上午，大家都待在外面，随着余震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震度越来越弱，对自家房子比较放心的人们陆续回了家，外面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两个人开始在周围附近的地方“视察”灾情。人们已经开始自救了，有的人家院墙倒了，他们正在清理瓦砾；有的人家房上的瓦被震坏了，他们正在往房子上苫大片篷布；距我们不远的地方，一个大寺庙完全塌了，连一平方米的残垣断壁都没有剩下。看到有的人家把老人放在轮椅里，盖着毛毯坐在外面，我们两个人不禁感叹，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上无老下无小真的是无所牵挂。转了一圈又回到我们家的地方，人更少了，我们的邻居们也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小李说：“他们可能都去亲戚家了。”说得我心里有点悲凉～～我们无处可去，那时我们近处一个可以投奔的朋友都没有。</p> <p class="ql-block">明石市地标性建筑之一，明石市立天文科学馆直径6·2米的大钟，地震当天定格在5点46分。三十年后的1月17日，它被人为地从早上5点46分到下午5点46分的十二个小时停止运转，以纪念大地震三十周年。</p> <p class="ql-block"> 这时已经过中午了，我们从早上开始一直滴水未进，先前看了附近的一个超市和便利店都没有开门，饮料自贩机倒是可以用，可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也不能一直都这样啊，我都忘了几点左右，我们下定决心要回家取一些东西出来。我们事先商量好了都要取什么东西，做好了分工，然后真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家里，小李以拿重要的身份证明，比如护照，再留资格证和现金为主，我在厨房拿了家里剩下的面包好像还有一个苹果，又跑回卧室找到了我们两个人的袜子和一些保暖的衣服，我们又安全地撤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们把抢出来的东西吃了，开始商量今天晚上怎么办。小李说：“在日本有大灾难的时候可以去小学校避难，也不知道今天这种情况算不算灾难，小学校让不让进？我们去看看吧。”</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我们便朝着离我们家几百米的一个小学校走去。去小学校的时候，要经过一个公园，公园的空地上停满了私家车，有人正往车上搬行李和食物，看样他们是准备在这里过夜。再走几步，到了小学校，看到了小学校的大铁门敞开着，在平时就嵌着的“灾难避难所”的牌子前方又支起一个醒目的大牌子，上面写着“地震临时避难所”，有不少的人进进出出，我们心里有底了，至少今天有地方落脚。但是我们当时并没有走进去。明知道我们所谓的家是不能再回去了，但是还心存侥幸，一旦别人家回去我们也可以考虑回去。说到底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无家可归的事实，不认可自己竟然沦落为灾民或者说是难民的窘境。</p> <p class="ql-block">悼念仪式结束，太阳也出来了，周围都是高楼，看不到太阳，但是看到了被太阳染红的天空，真好看呀！我想三十年前的这一天，太阳也是按时出来了吧？朝霞也是这么漂亮吧？其实不管发生什么事，太阳都是照样升起。</p> <p class="ql-block"> 我们一直在外面转悠，一会儿回到家里去看看，这时已经通电了，很多人家亮起了灯，但是那个小楼一直黑洞洞的，没有一家人回去。冬天天黒得早，也开始冷下来了，我们只好无奈地又向小学校走去。</p><p class="ql-block"> 一进教学楼的大门，马上就有工作人员迎了上来，，真的是问寒问暖，给我们登记个人信息和家庭住址以后，就把我们领到一个大教室里，在这里遇到了我们的邻居。随后工作人员又给我们送来了毛毯，盒饭，饮料水……今晚总算是有栖身之地了。</p><p class="ql-block"> 安定下来以后，我们今天第一次看到了电视。满电视都是地震的消息和画面，那些画面触目惊心，好像在看恐怖片或者是幻想片，我们才知道，这是一场罕见的强烈地震，已经死了好多人了，我们这里不算厉害，根本就不算厉害。我和小李说：这么大的地震国内肯定报，家里人要担心，还是赶快出去给家里打电话吧！我们又从小学校出来，找一个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报告了我们安然无恙的消息……</p> <p class="ql-block">我们避难的小学校。避难期间，我在这个学校的操场上，自己和自己死磕，学会了骑自行车。</p> <p class="ql-block">为纪念阪神大地震，在东游园地公园建造的“希望的灯”,旨在缅怀在大地震中逝去的人，给幸存者和后代的人以生活的希望。</p> <p class="ql-block"> 再回到小学校，又多了一些前来避难的人。从这天开始，我们作为地震灾民，在这个小学校度过了三个半月的避难生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年1月2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