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训诂

浥轻尘

小时候，一旦生病，外婆总会关切地问我：“你是不是又不自在了？”我则会回答：“我头痛，可能是着凉了。”这几个简单的字，不仅勾勒出了中国人日常生活的温馨画面，更深刻体现了中国人独特的生存哲学。生病，意味着身体失去了自在，被疾病所束缚，无法畅享生活的自由。而我们通常将感冒归因于着凉，而非直接提及病毒，这种表述方式正是中国文化中群体潜意识的一种体现。

我曾在历史长河中探寻“自在”一词的源头，试图找到哪位哲人大师首次将“自在”作为哲学概念提出。然而，从管子、鬼谷子、老子、庄子等古代智者，到后世的心学大师王阳明，都未曾有人将“自在”作为核心概念反复阐述。

与“自在”最为接近的，当属庄子。我曾误以为“自在”之说源自庄子，他那逍遥自在的境界令人心驰神往。庄子所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正是对人生大自在的描绘，超脱尘世烦扰，与自然融为一体，达到顺其自然的境界。然而，即便我细读了《庄子》，也未曾找到“自在”二字明确出现。尽管庄子的某些提法已让“自在”之说呼之欲出，却始终未曾明确点出。他提出的人生三重境界——自由、自得、自处，虽蕴含了自在的意味，却终究未直接言及。那只在《逍遥游》中展翅九万里的鹍鹏，似乎也象征着自在的境界，但道家的自在之说却始终未能名正言顺地确立。这或许意味着，“自在”的哲学概念已深深植根于中国人的群体潜意识中，作为中国文化的独特印记被代代相传。

实际上，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名人常常通过修身养性、简化生活、自我接纳等方式，来追求内心的自在。他们不受外界评价所累，真正活出了自在的人生。心学大家王阳明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早年的王阳明因自负才智而遭贬贵州龙场，正是在这片荒凉之地，他通过几年的悟道，得出了“圣人之道，吾心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的深刻体悟，从而获得了心理上的大自在。从此，他的人生如同开挂一般，不仅在哲学上成就斐然，学生众多，在处理世事上也游刃有余，成为了一位未尝败绩的军事家。尽管后来官至兵部尚书、左都御史，但王阳明再未踏入朝堂，他已然享受到了那种看透世务、看透生死的自在。正如他自己所言：“修得平常心，做个自在人。”

多年前，我初读《心经》，开篇便是“观自在菩萨”，这是我首次在中国文化中邂逅“自在”一词。由此，我深入探究了佛教中的“自在”概念。据悉，菩萨的自在分为观景自在与作用自在，如来法身则拥有八种自在，而我们在日常修行波罗蜜时，可成就十种自在。若对此感兴趣，可参阅星云大师的《自在》一书，以窥其一二。

我之所以深入研究自在之说，是因为它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精髓，彰显了中国人超脱物外、心灵解脱、不受物质世界束缚的高尚境界。然而，《心经》中的自在菩萨并非凡人，而是慈悲为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智自在、慧自在、业自在、寿自在等种种自在，均由菩萨承担，与我们凡夫俗子无缘。凡人要想达到自在之境，需五蕴皆空，度尽苦厄，方能抵达彼岸。然而，我们常受现世蒙蔽，难以领悟自在之妙，进入自在之境。我们缺乏平常心，虽平凡至极，却难以拥有一颗平凡之心，常逆天行事，做力不从心之事，终致自食其果。

关于自在之说，德国哲学家黑格尔亦有专题论述，称之为“自在理念”。他认为，“自在”即潜在之意，受制约约束，缺乏自由与超脱，代表事物内在的可能性与原始状态。在黑格尔哲学中，“自在理念”是绝对理念发展过程中的潜在阶段，此时理念包含的对立面尚未分化，处于混沌未分状态，表现为存在与客观性。相比之下，“自为”的存在才是自由的，超脱制约，具有展开性，是实现了的客观。“自在”与“自为”在黑格尔哲学中辩证存在，既对立又统一。

西方哲学中，自在与自为被视为人的两个阶段。自在阶段的人未经开化，受自然制约，缺乏自由，处于蒙昧状态。自为阶段的人则能自主处理事务，摆脱制约，处于自由状态，是觉醒与觉悟中的存在。自为的人成为自己的主人，理性决定自身命运，除环境制约外，精神层面完全自主。这正如马克思主义者所言：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

经过一番努力，我总算对“自在”有了初步理解。至于我个人是否自在，则另当别论。毕竟，自由是相对的，需以条件为基础。只要用心生活，便已足够。自在存在于我们的精神世界中，愿我们与之和谐共处，如老友般相待。

2025年1月23日

摄影、文字：浥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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