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迪散文随笔】人生漫步篇(51)

彬宇如丹

紫金花又迎来了春天

父亲去世多年了。他在生命的弥留之际，我在他身边守护。

他已经失去了自由。鼻孔插着一根氧气管，嘴里插着一根流食管。看着让人揪心。
有一天，他出人意料的拔掉了氧气管，用央求的口吻对我说: 你去火车站买回家的票吧，我们现在就回家，一天也不想在这里住院了。哪怕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外面。
大夫赶过来把氧气管重新插上，他还要拔。大夫用绷带把他的手腕系在病床的钢管上。父亲大口喘着粗气，痛苦无助的看着我，眼角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夺门而出。外面正刮着凛冽的寒风，树上的残叶纷纷飘落。我痛苦的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双手捂着脸在低声抽泣。
进入了初冬的季节，植物都已经枯萎，只有紫金花还在静静的开着。米粒似的紫色花骨朵依然像焰火在静静绽放。很快一场大雪飘然而至，最终也会在冰雪中香消玉殒。
父亲曾经拥有强壮的体魄。不但重于健身，尤其擅长运动。某年六局足球队和阿尔巴尼亚企业足球队在中学操场对奕，父亲担任后卫队员。
他善于放大脚，在开球门球的时候，一记劲射就将足球送到对方禁区。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令人啧啧称赞。
父亲病的很突然，他几乎从来都没有吃过药，甚至都极少感冒。就是这样拥有健硕体质的人，一旦染上病后就被击倒，仿佛一座大山轰然坍塌。
有病四处去求医，母亲始终在身边陪伴。他们去过许多地方诊治，也服用过多种民间偏方，但均没有效果。他患的是严重的脑血栓，这种病犯一次就重一次。
老叔把父亲接到沈阳住进陆军总院。那是东北地区最好的医院，尽管设施完备，但对于这类顽疾也显得无能为力。这种病是令人不寒而栗的。

父亲有时在注射过安定止痛药针剂以后，会出现暂短的平静。他知道生命将要走到尽头，向我郑重透露着他心中的夙愿。

他说如果那一天真的来到了就让他随着一条大江回到故乡吧，他要回去陪伴他亲生的母亲，而且永远也不再离开她了。
故乡安葬着他早逝的妈妈，也就是我们未曾谋面的奶奶。奶奶一生辛勤操劳，哺育了七个儿女，尝尽了人世间的磨难。
那是在他临终前的一个温暖的午后，父亲在昏睡中念叨起几个名字。我听出来都是与他关系密切的族亲。在父亲身体还安好的时候，他们常常在一起相聚。
所谓相聚就是把他们请到家里喝酒。那时饭店还很少，即使有也没有几个人能去那里消费。大家都挣着微薄的薪水，凭票购买有限的肉食和副食。生活非常清苦。
星期天到了，族亲们都到齐了，他们先在一起天南海北的聊一会儿，然后开始打牌。母亲则在灶台前忙忙碌碌的在炒菜。
厨房像过节似的飘着浓烈的葱花爆香味道。虽然做的都是家常菜，也不是平常能吃到的。那时共和国正在遭受劫难，家家生活都异常艰难。
聚会离不开酒。酒是从邻县安达买的，是平装的原粮酒，高粱酿的，度数很高。别看装在瓶子里的酒老实，装在肚子里就不那么安静了。三杯酒下肚后，个个眼饧耳热。他们边酣畅的喝酒边开心的唱歌。
最好听的歌当属那一首鸟打铃了。曲调欢快，歌词也活泼。鸟儿飞来，百鸟竞相鸣叫。远山传来的歌声飘渺有缘，近山传来的歌声优美动听。走到这山听到窣咕窣咕，走到那山听到窣咕窣咕。百鸟在欢唱。摇摆一身漂亮的羽毛。
父亲唱歌不扭捏，声音虽然低沉一些，但另有韵味。他最喜欢的是那首名叫小白船的歌。旋律优美动听，歌词清丽脱俗。
在蓝蓝的银河里，划过来一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呀，飘呀，飘到云天外。

父亲唱的很投入，眼里闪烁湿润的光芒。边唱边用筷子敲打着盘子。这首歌让族亲们禁不住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他们都是失去了故乡的游子，流落到远离故乡的一块陌土养家谋生。望眼欲穿的故乡成了他们心中一道永远也不能愈合的伤痕。
酒喝的多了，歌也唱过了，还没有尽兴。他们索性又跳起舞。最有趣的是他们一起跳探戈。一招一式有些滑稽。
配曲是那首家乡的稻子已经成熟了的旋律，很能激起发内心的冲动。几个人忘乎所以的踏的地板咚咚响。
月上中天的时候酒局结束了，喝的有些醉意的族亲相继离去。北方的夏夜像泉水一样清澈，天上的星星像熟透的果子，举手就可釆撷。苇塘里蛙声如鼓，绿丛中蝈蝈嘶鸣，清风中蒿香沁腹。
父亲是族亲中第一个离开人世的。母亲是族亲中最后一个离开人世的。父亲的人生划的是逗号，英年早逝。母亲的一生划的是句号，寿归正寢。
每个人寿命的长与短都是上天安排的。不管活的长与短，最终都会在天堂里会合。人生中的过程总是短暂的，最终都将走入永恒的宁静。
父亲离世不久以后族亲中年纪最大的李东木( 东木泛指同志 )也溘然长逝了。他一脸络腮胡子，一生都亲酒，平日里总要带着个酒葫芦。因此眼睛总是红红的，就像两块烧红的火炭。
他不善言语，性格也有些内向。他的职业是汽车修理，技术高超，人称李八级。车出故障了，他只要蹲下身子听听发动机的轰鸣，就知道车的毛病出在哪里。
退休后他大病一场，身体没有留下什么大碍，但精神开始失常。每天漫无目标的在外面游走。
后来失踪了，他的家人四处寻找，最终在一处废品站一辆报废的嘎斯车驾驶楼里找到了他。

他伏在方向盘上深深沉睡着，茂密的胡须仍在风中拂动，似乎生命还没有走到尽头。酒葫芦倾倒在脚下，依然可闻到一缕缕淡淡的酒香。
宋东木是工会干事，文化不高，但马列主义常挂在嘴边。凡是他看不惯的事情都会斥以不符合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左的单纯。人送外号宋马列。
平日里他总是穿着一件黑色的中山服，似乎没见他穿过另外的衣服。冬天戴着罗宋帽，夏天戴着软沿帽。古板的像一个套子里的人。
年岁大了以后莫名其妙的染上表现欲，有人见他从身边走过就叫住他，让他唱支歌。他似乎很乐意别人让他唱歌，从来都不会拒绝。而且只会唱一首歌，就是当时流行的那首气势磅礴的《国际歌》。他吐字不是那么清晰，但歌唱的神态是庄重而昂扬的。
一次，他依旧在唱着歌的时候，刚刚唱到“起来”这两个字时，突然瘫倒在地，口吐白沫。众人急忙将他送进附近的医院，已经回天乏术，再也起不来了。医生说他患有严重的冠心病。
朴东木是个司机，脑筋很活络。常常开着公车享受些便利。因此家里的生活状况要比别人家好。大家都在忍饥挨饿，他家却五谷杂粮充足。都说司机脚下一块铁，走到哪里都是qie(东北话贵客)。
他有颗前门齿，朝外面支出来，好像象牙似的。既有失尊容，又颇受风寒侵袭。这令他很苦恼。他决定自己解决自己烦恼的心患。
于是，乘着家里没人时他一口气喝了半斤烧酒，立刻勇从心来。拿出克丝钳子夾住门齿，大喝一声把门齿硬是给拔了下来，瞬间他昏迷过去，地下留下了一滩血。
他内人从外面回来见状惊慌失措的招呼邻居将他送医院。他醒了过来，咧着嘴呵呵笑着在把玩着那颗令他颜面尽失的门齿。一脸的得意和自豪。
他何故去世不详，大家也是好久之后才知道他已经死去的消息。他走后家境开始衰落。一次族亲相聚时大家谈起他仍是莫衷一是。猜疑会不会是拔了牙后而没有打破伤风针而引发了祸端。其实这只是没有猜测，人走了渐渐就被淡忘了。

元东木是族亲里德高望重的一位。他的历史和抗联的历史息息相关。他曾经是一名抗联战士，转战于白山黑水之间。并多次与日本鬼子直面作战，因表现的英勇而荣获过反法西斯奖章。
他是企业的领导，又是和蔼的长者。从不居功自傲。和族亲在一起好似相亲相近的兄弟。他腰板挺直，军人气质明显。一身磊气，两袖清风，一生都像气势凛然的战士。
他也是族亲中最后一个离开人世的。告别仪式上市里在家的领导悉数过来向这位令人尊重的抗联老战士告别。这时许多人才知道他的名字是上了市委老干部局的名册的。他享受着市一级干部待遇。送行的乐队奏响了撼人心魄的英魂曲，那一天鼓号齐鸣，驱散了天空的阴霾。
人生中蕴含着平凡中的伟大，伟大从来都是从风淡云轻的世态中迸射出人性的耀眼光芒。族亲的故事终于落幕了。像一杯醇厚的酒，像一首流传的歌。
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无足轻重的文字，是因为我们不应该忘记生活中那些默默无闻的长者，他们都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努力过，贡献过。应该受到足够的敬重。他们都是岁月里最可爱的人。
族亲部落的消失仿佛一部电视连续剧在谢幕。历史总在不停的转身，也在不停的重现。人类总是在不停的奔忙，也在不时的消失。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命运，它总是充当着导演的角色。
族亲部落的消失，让我仿佛从山底攀到山顶，看到了生活在天堂伊甸园里那些仍然快乐着的族亲们依然在另一处天地舒适的生活着。我把深深的祝福送给他们。

此时，我想到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心想该为父母回家的心愿安排好日程了。
这时我就隐隐听到了远处鸭绿江传来的轰鸣不息的涛声，看到了英雄山顶猎猎飘扬的五星红旗。碧江奔流，青山回首，大地泛青，普天壮丽的如横贯在天穹的一道彩虹。
父亲和他最亲近的族亲就要一起回家了。紫金花又迎来了春天……

2025年1月24日
插图:林雪梅
审正:梁 刚

李云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理事、黑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报告文学创作专业委员会委员 。曾有多篇散文入选中国年度散文排行榜 、中国年度优秀诗歌选 、出版四部文集 。散文集《野樱花之谷》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集奖， 诗集《穿过高加索的河流》获黑龙江省文学艺术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