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人生几多情

月色江声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祖母享年106岁,她的一生跨越了清朝、民国和新中国三个时代。为了纪念祖母漫长的生活岁月,父亲编写了祖母年谱,年谱记录了祖母一生中的重要时刻,如婚姻、家庭变故、生老病死等,以及在战争、瘟疫、自然灾害和各种社会动荡中的生活经历。这些经历虽是平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却饱含着祖母对家庭的深情厚爱,成为我们后辈心中永恒的记忆,激励着我们传承这份质朴而伟大的亲情。</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892年(光绪十八年)祖母出生于家乡黄河边的龙桥村。祖母姓赵,旧时妇女没有姓名,未出嫁时家人称她为七姑,这可能是祖母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的称呼吧。与祖父结婚后亲戚们称呼祖母为“春泽家的”。祖母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在年轻时离开家乡,在济南的电报局供职,姐姐嫁在黄河北边,一直未听祖母提起过她。</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14年(民国三年),祖父母由高祖父母操办在家乡举行了婚礼。当时,曾祖父在张家口的官斗局供职。婚后祖父带着祖母乘火车前往张家口拜见公婆。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祖母在晚年时曾满怀温情地向我们回忆了她在火车上的一段趣事。由于祖母之前从未离家远行,且受到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影响,她在火车上一直不敢与祖父说话。直到实在忍不住尿急,她才不得不向祖父求助。祖父带她去了列车的厕所。祖母在厕所里待了很长时间,而火车一直在行驶。说到这段趣事祖母风趣地形容自己一直尿了四十里地,然后笑得前仰后合以致小便都失禁了,这段趣事常常成为我们怀念祖母时的温馨回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center;"><i>祖父祖母结婚与曾祖父母及姑奶奶合影</i></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15年,祖父母从张家口回到了家乡,与高祖父母三代同堂,祖母成为长孙媳妇。高祖父母与所有子孙们共同住在一起,全家二十多口人生活在祖宅古老的院子里。祖母在这个大家庭里,勤勤恳恳地尽着自己的责任,一面孝敬着年迈的祖父母和叔叔婶婶们,细心地照料着他们的生活起居,一方面祖母还要为堂弟堂妹们洗洗涮涮缝补衣裳,大家庭氛围和谐融洽,始终保持着那份和谐与美好。</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16年,祖母迎来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健康的男孩。 在接下来的十一年中,她又陆续生下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但由于当时医疗条件的落后和疾病的肆虐,先后有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不幸夭折,最终只有父亲和姑姑坚强地活了下来。祖母身材瘦弱,却在承担繁重家务的同时,生养了五个孩子,面对生活的苦难与挫折,她始终坚韧不拔,从未有过丝毫抱怨或哀叹。</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center;"><i>祖母与父亲和姑姑合影</i></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28年,高祖为曾祖父兄弟三人分了家,一个大家庭分成了三个家。1929年,曾祖父不幸去世后,曾祖母卖掉了城里的房子,带领着祖父母、年幼的父亲和姑姑,回到了她的娘家所在的东三里庄,购置了一处院落和十几亩土地,重新安了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一年的腊月,祖父因长期患病卧床最终离世了。在为祖父下葬挖墓穴时,正值严冬,气温极低,地面冻得坚硬如铁。当镐头刨下时,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于是便点燃秫秸(高粱秆),将地面烤化一层,再用镐头刨开,如此反复,经过整整一天的劳累,直至深夜才安葬了祖父。此后,每当遇到寒冷的天气,祖母总会回忆起那个难忘的寒冬。</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曾祖父和祖父的相继离世,家中失去了经济支柱,养家度日的重担瞬间落在了祖母的肩上。她不仅要照顾年迈的婆婆,还要抚养年幼的父亲和姑姑。尽管生活压力巨大,但祖母并没有被压垮。她将大部分土地租给他人耕种,自己耕种一部分土地,还购置了纺车和织布机,亲自纺花织布拿到集市上去出售来贴补家用。祖母不识字,她请来姑爷爷帮忙处理账目和出外购物事宜。就这样,她不仅维持了家庭的生计,还支持父亲上学读书完成学业。</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36年,在祖母的精心安排下父亲与母亲结婚了,婚后父亲前往济南求学,家中只剩下曾祖母、祖母、母亲和年幼的姑姑四个女人,祖母成为家中的顶梁柱和精神支柱,用她的坚韧与智慧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那一年,村中有村民知道祖母家中没有男子,趁麦熟地里无人看护之机,用剪刀剪下麦穗偷走。当祖母来到田地查看时,发现一年的辛勤劳动成果被偷窃一空,气得浑身颤抖,瘫坐在地头,情绪几近崩溃,直到姑姑和亲戚们一路寻找过来,才将她搀扶回家。</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43年,参加革命五年没有音讯的父亲托人捎来了一封家书,告知祖母和母亲他现在冀南革命根据地的曲周县报社工作。祖母和母亲悬了七年的担忧终于落地,婆媳俩立刻开始启程前往探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家乡鲁西到冀南的曲周县,相隔数百里,汽车只能到达中途,下车后还需步行百余里。一路上,她们要设法骗过伪军的盘查,还要躲避日军的侵扰。祖母一双小脚,行走十分艰难,婆媳俩长途跋涉了半个月,才终于找到了父亲的驻地。当父亲看到祖母那憔悴的身躯、黝黑的脸庞时,差点没认出来。住了半个月后,母亲决定留在父亲身边参加革命工作,祖母则独自踏上了返乡的路程。她穿过卫河和黄河,又走了半个月才回到家中。或许是急于见到父亲的强烈愿望一直在支撑着她,回到家后祖母因劳累过度和精神透支,终于病倒了,十多天里不吃不喝,精神恍惚,卧床不起,曾祖母和姑姑担心了很久才慢慢地恢复过来。</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1949年新中国即将诞生,为了全身心投入人民解放军的战略大反攻,迎接新中国的曙光,父母将尚年幼的大姐和还在哺乳期的哥哥送往已解放的山东老家,托付给曾祖母和祖母精心照料。哥哥尚在哺乳期,祖母心中满是担忧,经四处打听,终于得知村里有位妇女刚生下孩子,便恳求那位年青的母亲帮忙喂养哥哥,从那以后祖母每天多次怀抱着哥哥穿过熟悉的街巷前往奶母家喂奶,街巷中常常留下祖母那瘦弱的身影和蹒跚的脚步。</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center;"><i>祖母在家乡照顾姐姐哥哥</i></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50年,与祖母相伴了大半生的婆母——曾祖母安详地离世了。祖母当时已年过半百,头发花白,身体愈发瘦弱。然而,在这举家行孝的时刻,她依然坚强地支撑着,在亲友的帮助下,倾力料理曾祖母的后事。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按照习俗,“摔丧盆”是丧礼中一个重要的程序,应由长子或长孙“摔丧盆”,以示对长辈的哀悼和敬意。但作为长子的祖父早已过世,作为长孙的父亲当时正在投身新中国刚刚起步的建国事业,无法抽身奔丧。于是,这一重任便落在了刚刚两岁多的长重孙哥哥身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出殡时,祖母担心惊吓了幼小的哥哥,一手紧紧搂抱着,另一手提着瓦盆。随着丧礼执事一声“起灵”,在众亲友的注目中,祖母高高举起瓦盆,随即瓦盆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送葬的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他们不仅为曾祖母的去世表示哀悼,更为祖母为家庭付出的沉重情感所打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丧礼结束后,祖母带着大姐和哥哥回到了家中。屋子里空荡荡的格外冷清,那一刻,祖母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孤独。不久,父亲回到家乡,为了照顾年迈的祖母以及大姐、哥哥,他决定全家迁往当时的河北省会保定,结束了此前一家人长期分离、漂泊不定的生活,从那时起,祖母再也没有回到过家乡。</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58年,国家正式推行户籍制度,在进行户籍登记时,由于祖母不识字,便由父亲为她起名“赵庆兰”。从此祖母平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名字,获得了人生应有的尊严。有了自己的名字后,祖母开始努力学习认字,她能够在报纸上逐个地辨认出“赵”“庆”“兰”“向”“东”等字。有时会拿着报纸仔细端详许久,才辩认出一个字来,告诉我们这是“上”,这个是“下”,看到我们说对了,祖母露出收获的笑容。</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66年爆发的“文化革命”,父亲被关进牛棚接受批斗,造反派到家中抄走了父亲一生收藏的书籍和珍贵的相册、日记、笔记,当祖母看到街头游街揪斗的场景,不禁想起父亲,时时担心着父亲的安危。随后而来的五七干校和上山下乡运动迫使全家人各自一方,家中只留下祖母一人孤独地生活。父亲从1964年参加农村四清运动开始直到1971年重新安排工作,一直在外没有回过家,想念和担忧时时袭扰着祖母。</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82年,九十岁高龄的祖母迎来了国家政治稳定、经济蓬勃发展的新时代。那一年的农历八月初三是祖母的生日,姑姑、姑父以及他们的孩子们专程从山东赶来,哥哥、姐姐等各家也都纷纷赶来为祖母庆贺寿辰。宴席上,气氛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断,祖母看到子女们各自家庭都平安顺遂、生活美满,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合不拢嘴。在气氛达到高潮时,父亲兴奋地把蛋糕上的奶油涂抹在每个人的脸上,大家互相看着彼此脸上五颜六色的奶油,尽情地欢笑着,在祖母九十年的人生历程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开心快乐,从那时起,祖母开启了幸福的晚年生活。</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92年,祖母跨越了两个世纪的漫长岁月,迎来了她的百岁诞辰。在这一年,北京市的人均预期寿命为72.4岁,而祖母的高寿已远远超越了这一平均水平,在我们的社区,甚至在整个北京市,像祖母这样高龄的老人当年都是极为少见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祖母生日当天,著名诗人臧克家先生、老舍夫人胡絜青特意题写了“四世同堂”四个大字,诚挚地表达庆贺。父亲特意赋诗《谢臧克家、胡絜青题贺词》表示感谢。父亲还作诗《庆老母百岁寿》纪念祖母百岁之喜。父亲所在机关的领导得知消息后,也前来家中祝贺,热情地鼓励祖母健康长寿争取跨越人生的第三个世纪。</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95年,祖母与家人们正满怀期待地准备迎接新千年的到来,憧憬着跨越新世纪门槛的喜悦,然而一场意外无情地降临。祖母不慎在家中跌倒,造成腿骨骨折。经过多家医院的详细诊断,医生们无奈地告知我们,由于祖母年纪过大,身体机能严重衰退,无法承受关节置换手术的巨大风险。这个消息击碎了家人们对祖母恢复健康的希望,我们轻声安慰着祖母,全力照顾她,陪伴着祖母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让她在静养的日子里也能感受到家的温暖与爱的力量。</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98年12月9日,祖母在与病魔抗争三年后,那颗顽强跳动了一百零六载的心脏,在清晨的宁静中永远停止了跳动,她那坚强迈向人生第三个世纪的脚步,也在这无声的瞬间遗憾地永远停歇下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送别祖母的那天,全家人围站在祖母的灵柩旁。祖母面容安详,仿佛在梦中又回到了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往昔岁月。父亲站在灵柩一侧,眼眶深陷,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他那颤抖的双手紧紧握着,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无从抓起。哥哥声音哽咽,难以自制地读起父亲拟写的祭文,字字句句都饱含着对祖母的无限敬意和深深怀念,祖母一生的勤劳善良,她对家庭的无私奉献,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被哥哥用颤抖的声音娓娓道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为之动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00年的清明节,父亲带领着我们全家人将祖母的遗骨送回故乡安葬。在故乡那片承载着家族记忆的祖茔,祖母与祖父终于团圆,与曾祖父母又再团聚,仿佛跨越了时空的阻隔,重新回到了那个温暖而熟悉的大家庭。我们在祖父母的墓前,亲手栽下了两棵幼小的柏树苗,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恰似一百多年前祖母嫁入家门时,带着青涩与憧憬投入这个大家庭的怀抱,开启了她漫长而坚韧的人生历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此后,我们姐弟们多次回乡扫墓,看到那两棵当年的柏树苗,在干旱贫瘠的山坡上顽强生长,已然长到一人多高,枝干挺拔,枝叶繁茂,心中不禁感慨:这不正是祖母在漫长而艰难的岁月中,历经风雨、饱受磨难,却始终坚韧不拔、顽强生存的生动写照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