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淼文选》选读(第50期):《照相这件事儿》

潜流(潜徐成淼)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照相这件事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徐成淼</b></p><p class="ql-block">当年我在浙东一个小城里读小学,全城只有一家照相馆,还记得它的店名:焕章。照相的是个小老头,脑袋上没几根头发。店里支着个三条腿的照相匣子,上面盖着一大块墨绿色的布。老头钻在绿布下拍照的时候,我们常躲在他身后看。看见里面的人是倒着的,又稀奇又好玩。那照相匣子连快门也没有,只有一个镜头盖。拍照的时候,老头叫声“别动”,伸手将那黑糊糊的镜头盖揭开,马上又盖拢。这一揭一盖,照片就拍好了。店堂的顶棚上开着天窗,盖了玻璃。天窗下拉了几根铁丝,铁丝上横挂着几条白布。照相时,老头子眯起眼睛看看照相人的脸,用一根长竹竿将白布挑开些;再看看照相人的脸,又把白布盖些回去。这个动作让我们这些小八腊子佩服得要死:这该有多大的学问啊!店里还有一幅布景,上面用粉墨画了一间客厅模样的房间,有圆拱形的门,有亮闪闪的玻璃窗,有带雕花扶手的楼梯,还有高高的放着盆花的木架子。在当时小城人的心中,那就是做梦都没见过的天堂般的地方了。过了几年,我长大些了,照相的也换成个年轻人,是小老头的儿子,我们叫他小焕章。小焕章挺喜欢我,特准我进暗房看看。暗房在一个小阁楼上,里面一片黑。小焕章打开木窗上的一块活动木板,一缕红光从窗外照了进来,看起来特别神秘。窗旁有一块斜放着的玻璃,玻璃下面有个方洞,洞上有个活门。小焕章拿起一张底片,贴上相纸,覆在玻璃上。他抽一下活门,啪嗒一声,说行了。把相纸丢进药水里,不一会儿,一张人脸就在水中慢慢地显现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洗相的全过程,如此神奇,如此奇妙,激动得我半宿没睡着。后来我才明白,顶棚上的布帘儿是用来调节光线明暗的,印照片的时候,也只能用窗外的天光。那会儿小城没电。</p><p class="ql-block">进了中学,我们的物理老师有一架照相机。一个黑匣子,按下一个钮,啪的一声,镜头就弹了出来,后边连着皮老虎。上好快门,一摁按钮,咔嚓!快门一闪,好玩极了。可惜没有胶卷,只能是空欢喜。我就死乞白赖地缠着父母亲要钱,要了好多好多回,才把钱凑足了。我托人从杭州买了个胶卷寄来,还是“矮克发”,很贵的。但穷日子有穷办法,不是说一分钱要掰成两半儿花吗?一个胶卷不也可以破成两半?晚上,我在被窝里将胶卷从中间剪开,一分为二,一卷当两卷用。剪开后,还要将卷片轴改造过,计数的黑色衬纸也要重新标号。那会儿我才十二三岁,竟然有这般能耐,可见男孩子有多机灵,手有多巧。有了胶卷,就得设法把照相机借出来。为此,我先得把物理学好,作业做得整整齐齐的,测验也得在九十分以上才行。实验课时,还要跟在老师后面,屁颠屁颠地帮他拿这样拿那样。物理老师不知是计,常拍拍我的肩膀表示鼓励。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我提出要借他的照相机使使,他居然爽快应允。拿到照相机那天,就像过节似的,乐得我合不拢嘴。我给班上的同学拍照,拍好后拿到小焕章那儿冲印。同学们见了照片,都说比在照相馆照的好。我向他们收了成本费,把买胶卷的钱赚回来了。这也算是我最早的“经商”经历。</p><p class="ql-block">打那时候起,什么焦距、光圈、速度、取景、反差、景深这些玩艺儿,对我来说全都不在话下。同小焕章一起洗相,又很快就掌握了冲印技术。所以几年后,我进了复旦大学新闻系,上“新闻摄影”课时,就轻车熟路,顺当得很。给我们上摄影课的,是赫赫有名的舒宗侨教授。他因为在鸣放会上拍案而起,成了上海市著名的右派分子。</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没有自动测光装置,也没有闪光灯。拍照全靠目测,全靠经验。该用多少光圈,多少速度,凭眼睛看。有一次,出去拍外景照片。是个阴天,光线不好。有个姓刘的同学拍回来的照片黑糊糊的,曝光严重不足,原来他竟用了8光圈,1/100秒。而我看天上有大片阴云,迎光面光线更暗,决定用4光圈,1/60秒。回来冲出胶卷,曝光正好。不知怎么搞的,照相上的事,刘同学总是拿捏不住。什么反差,什么景深,他总也弄不明白。像是缺乏悟性似的,直到摄影课结束,也还是这样。也难怪他,目测很不好掌握,眼睛对光线的适应性很强,很难分辨光线的细微变化。但难有难的乐趣,照相时全凭肉眼目测,就显出高下来了。有时候,天晚了,或者拍室内照,光线很差,我用大光圈,慢速度,这就考技术了。又没有三脚架,照相机固定不了。得两手握紧,屏住呼吸,手指微动,轻按快门,咝~~~~ 嚓!完成。胶片冲出来一看,居然不错,心里就特别高兴,特别自豪,就有一种成就感。现在是傻瓜机,全自动,还电脑控制,方便到了极点。无论张三李四,不管会不会照相,拿起照相机都会拍。这么一来,我们那会儿学的东西就没了用处,那点成就感也早褪色了。现在还有谁会为究竟该用光圈8还是4伤脑筋呢?</p><p class="ql-block">舒宗侨教授敢于拍案而起,但他对学生挺和气的。暗房实习期间,下课后还准我们进暗房“干私活”。系上的暗房,比起焕章来,那真个是天壤之别。那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半自动胶卷冲洗器,可计秒的印相机,电热烘干上光机,自动对焦放大机。就是那盏红灯,也是进口的,很亮,却不会使相纸曝光。暗房里还有排气扇,通风管道是弯曲的,进得来空气,光线却进不来。</p><p class="ql-block">我用摄影课配给我们的海鸥相机,给自己和家人拍了不少相片。我去南京西路冠龙照相器材商店买来相纸,到暗房里冲印。白天不可占用暗房,我们就连夜干。人多,得轮班,上半夜几个,下半夜几个,排队轮流用。我在暗房里冲印,放大,大大小小印了几十张照片。我大学时代留下的许多影象,大多是那会儿拍的。</p><p class="ql-block">但照头像还得进照相馆。走进南京路著名的王开照相馆,迎面墙上挂着赵丹、白杨、孙道临、王丹凤等大明星的大幅照片。那些照片那么有层次,有质感,反差适中,刚柔相济。脸上明光暗影,头发逆光勾勒,鼻子的阴影巧妙地落在鼻唇沟上,使整张脸特别富有立体感。这样的照片是焕章那种地方怎么也拍不出来的,凭他那个天窗,凭他那个镜头盖,除了大平光,还能照出别的什么来呢?上海的照相馆还有一讲究,拍了照先看“样子”,满意了才洗印,不满意可重拍。取来相片,将“样子”与“正品”对照,发现后者尤为精美,那是靠了修相。他们的修相技术堪称一流,用削得尖尖的铅笔,在底片上轻轻涂划,一点点地,你脸上所有的瑕疵就都被修掉了。相片上的那个你,眉清目秀,容光焕发,就像是整了容似的。这可是一门精细技术,不是谁都能胜任得了的。</p><p class="ql-block">大学毕业后,我来到贵州。有时还会手痒,想拍照,想洗相,想自己给自己露一手。于是借了相机,又让家人从上海寄来相纸、显影液和定影液。这回只能是土法上马了:用两个搪瓷盘,分别装显影液和定影液;一个肥皂箱,上面盖块玻璃,里面接一盏电灯,开关拉在箱外,就是印相箱;给灯泡裹上两层红纸,充作红灯。天黑了,用毯子把窗户堵上,就成了暗房。印相时,放好底片和相纸,一摁开关,灯亮,默数一二三四五,关灯。印好了,丢进显影液里,看那人影儿慢慢从无到有,从模糊到清晰,就会想到焕章的小阁楼,想到复旦新闻系的暗房,想到岁月的流逝和日子的变迁。是这些相片,为我们留下了生命的轨迹和片断,心中不免浮起一丝慰藉和感伤。</p><p class="ql-block">前些年,在《新民晚报》上读到一则消息,说是现在人们照相,却喜欢用大平光了。想不到当年摄影人最忌讳的东西,今天竟成了时尚。站在一幅幅大平光相片面前,那班老摄影师们一脸不屑,一个劲儿摇头。闻此我心中一乐,心想要是那个老焕章能活到今天,恐怕要成为拍大平光的高手了。</p><p class="ql-block">2000年初夏,我去鲁迅文学院开散文研讨会,在京的几位当年同窗约我见面。有个矮胖子拿着个全自动相机,人前人后地拍个不停。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姓刘的同学。过了两天,他把印出来的照片送来给我,居然影象清晰,层次丰富,彩色鲜丽,浓淡相宜。遥想当年,连曝光这一关他都没过。如今有了高科技,他已经得心应手,完全不必顾及什么光圈速度之类的劳什子了! </p><p class="ql-block">在全新的科学技术面前,小城的焕章和上海的王开,复旦新闻系的暗房和我的肥皂箱,物理老师的皮老虎和实习时的海鸥4B,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时光之手,把那些个沟沟坎坎全抹平了。当年曾经是天差地别的东西,到一定的时候,会面临同一命运;它们都将被历史淹埋,同时催生出新的更美好的东西。这也是一种历史的辩证法吧。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03年6月12日初稿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03年6月21日改定 </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原载:</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海燕·都市美文》2003年第11期</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徐成淼文选》散文卷《百代过客》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23年</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