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小镇春秋)

黄美德

　　1952年夏天，山村里迁来户人家。一个三十开外的女人，带着俩个年幼的男孩。女人长得眉清目秀，蓝色的大襟衣服已经变色，肩膀上还補了个补钉，俩个孩子也是破衣烂衫，尤其是那个小的，还光着个屁股，过河的时候仅有的一条裤子被河水冲走了。前后有持枪的民兵，三个人都噤若寒蝉。到了一间破房子前，民兵说；“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后来才知道，这间房子是几百年前的土司衙门，由于年代久远，房子随时有坍塌的危险。民兵扬长而去，留下孤儿寡母。女人捋捋汗津津的头发，又抖擞身上的灰尘，然后拾掇房屋。女人手脚麻利，目光沉着坚毅，孩子们显得局促不安。村子里，连他家只有四户人家，鸡犬相闻却不相往来。从此，女人盘田种地，大点的孩子去砍柴割草和放牛。过了不久，女人的家里来了个小姑娘，小姑娘留着筲箕头。小姑娘喊女人为二姨，喊大孩子为泰哥。这个小姑娘就是我，二姨种地的时候，我和俩表兄弟在地边玩耍。

一天，蓝天如洗，白云如雪，采花的蜜蜂“嗡嗡嗡”，二姨喃喃自语：“难道是有客人来家?”

就在这时，村子里的狗狂吠，随即响起“砰砰砰”敲门声，泰哥回望妈妈一眼便去开门。没有料到，站在门外的，竟然是他的堂姐。泰哥的父亲仅有俩哥弟，这个堂姐是泰哥大伯的女儿。喜极而泣，泰哥猛地扑入堂姐的怀抱。

见状，二姨的眼睛红了。就在这时，堂姐牵着泰哥的手走向二姨，他以不容置喙的口吻说：“二婶，我是来叫泰弟去念书的。”

二姨强忍泪水，她说：“他爹有过交代……”说到这，二姨哽住了。

二姨父羁押的时候，父亲因枪械案被收监狱，那么巧，俩姨表同住一屋。当时，二姨父每天都被拖出去斗争，每次斗争都少不了“拶指”，回到监室，父亲会为二姨父按摩红肿的双手。父亲说，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二姨父的手白皙透亮而柔软，父亲赞叹不已，他说：“难怪你字写得好，原来是有这样的一双手啊！”

二姨父叹了口气，他说：“我就是读书太多才有此一劫，估计你能活着出去，出去之后拜托你转告她，今后子孙后代都不要读书，宁可当个睁眼瞎独善其身保平安。”

两年前，泰哥就是小学生了。一些年后他告诉我，一次重返小学，在校门的门楣上见些发黄的纸，细看竟然是他班的成绩单，那时的他就名列前茅了。

村子的前面有座坟山，坟山的对面有个学校，它的名字叫觉判庵小学。放牛经过坟山，随风飘来朗朗的读书声，这时，泰哥是多么的渴望重返校园啊！想到这，泰哥说：“妈妈，我要读书。”

就在这时，堂姐说道：“我已经为他报名了，他的读书费用由我负责。”

堂姐是觉判庵小学的老师。就这样，泰哥在失学两年后，重新跨进校门。

那时豺狼很多，太阳还没有落山，四面山谷就传来豺狼的嗥叫，豺狼不但吃羊吃猪，还会吃小孩。泰哥上学以后，将弟弟也带到学校，弟弟这时年仅五岁，学生上课的时候，弟弟扒窗户观望，结果，影响学生上课。于是，堂姐发给他课本，让他坐后排听课，因为能跟上学业，之后就成了正式生。二姨说，小弟读书太早，有次把课本也弄丢了。

泰哥在觉判庵小学，以其聪慧和用功，通过插班和连跳级，两年以后考入中心小学高小部，又过两年考取了县一中。在这所学校里，接受过教育的，有他的父辈和兄长。 这时，供泰哥读书的是他的三哥。

初二那一年，部队来当地招文化教员，泰哥的三哥就去当兵了。泰哥后来说，读书时在经济上他没有后顾之忧。

进入中学以后，泰哥的学习成绩依然名列前茅。为此，他连续三年是班上的学习委员。

时间是医治创伤的良药，在中学的泰哥阳光而自信。初中，那是青葱懵懂，情愫萌芽的年轮。那一天，初一年级女生上场了，这是一场篮球比赛。新生里有个女生身材高挑，皮肤红白滋润，模样十分俊俏，弹跳力又极好。泰哥说：“我们班的男生称赞不已。”这一场比赛，几十年以后也没有忘却。

1958年，泰哥进入初三。这是，全校师生倾巢出动，大战钢铁铜。为了鼓舞士气，学校成立宣传队，泰哥名列其中。到了歌舞《十大姐采茶》时，十个小女生揹着竹篓飘然出场，唱到“小呀哥哦，我说给你，唱呀那个山歌就回家。”翘首以望中，头缠白毛巾的泰哥肩挑重担出场了，泰哥舞姿优美，唱腔婉转动听，扮相又英俊潇洒。

这时，遇省戏曲学校来此招生。戏曲学校老师一眼就看中他，他当时也答应了，但过后三思，泰哥想，我还是要读大学。于是，泰哥又去跟戏校老师，他说，我还是想读大学。这个名额，后来换成另一个同学。

大战钢铁铜一个学期过去了，为了弥补损失的时间，寒假缩短了，这一年的寒假只有七天，泰哥便住在我家。这一年的冬天有点冷，我和泰哥围着火盆烤火，我们俩在畅谈理想，我说：“我要当电影演员。”

泰哥笑了，他说：“我看你是羡慕张瑞芳养小金鱼？”这是大众电影封面 。我笑而不语，当时怎么那样自信。

泰哥敛住笑容，他神色庄重的说：“我将来要当工程师，我要修很多很多的公路。不过，我眼前考虑的，是要考上大理一中或是云师大附中。”

这两所中学，都是本省的重点中学。

半年时间如白驹过隙，奔忙中迎来毕业考试，门门功课泰哥都取得好成绩，除了一门“4”分，都是“5”分。当时学苏联，用的是“5分制”。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此时泰哥给二姨写信：“母亲，我要用最优异的成绩，报答您的养育之恩。”

升学考后，泰哥就累倒了，他住进了医院。这时，我从农场归来，即将回家过假期，我和妹妹绕道去看望他。洁白的床单罩着泰哥清癯的身子，他手里捧的还是书，他和我们愉快的交谈，看得出来他信心满满。他说：“告诉我妈妈，等接到录取通知书我才回家。”四哥志得意满，他以为胜券在握。

回望病房，只见常春藤沿着篱笆攀上窗扉。微风吹拂，那粉红色的、紫色的和白色的喇叭花晃动着笑脸，仿佛“哒哒”有声。我踏在青石板铺就的街上，倾听鼓楼钟声，我不断祈祷：泰哥，让上天保佑你考上你心仪的学校。

我与泰哥一别，再重逢是十年以后。

在家庭出身面前，四哥名落孙山。得知泰哥落选生病的消息，二姨趔趄着小腳去接他。天黑了，在大佛山场母子相遇了。理应幸福的二姨，继二姨父蒙难后忧患一生，孩子们诸事不顺。

二姨这时还在阿克地水库，太平洋村的老屋这时成了“敬老院” 。泰哥只能暂借住邻居家，这时，泰哥还感染上了痢疾。痢疾有个症状称“里急后重”，就是有大便解不尽的感觉。那时没有厕所，泰哥说，半夜三更在屋后大便，常常地，豺狼的嗥叫逼近墙根。这里的痢疾还没有好，泰哥就被派往福庆水库。

且不说泰哥这病怏怏的样子，更主要的是痢疾会传染。泰哥到医务室就诊以后，张医生给泰哥开了病假。

这个张医生，原是国民党远征军军医，抗战胜利后落迹云南的。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目光深邃远大，做事公允公正。

泰哥走出水库，先去看望三哥。三哥介绍他去找饶付。饶付是饶贤候之子，在昆明总站还当领导。饶付说：“我可以帮助你找工作，但我找不到补习班。”

在当时的大环境下，泰哥丧失了两天机会，一是戏校，一是在昆明工作。关于这个问题，我后来问过泰哥，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读普高？”

泰哥说：“我三哥也是这个意思。”

掩卷沉思，我的思绪沉浸在历史的长河着。南涧素有尊师重教的传统，办学较久，弦诵延绵。据有关史料记载，明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建社学；清康熙四十六年(公元1707年)设义学；清光绪六年(公元1875)设毓秀书院；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改书院为南涧小学堂，是时，南涧第一所公立男子初等小学始创。

砸锅卖铁吃糠咽菜，都要读书学习，这是小镇遗风，以读书为时尚。三十年代，小镇就出了三个大学生。第一个大学生段世镇，他家是祖传的银匠，靠手工制作银饰品，段家除了供段世镇，还供一个未婚女婿。

还有一个焦尚庆，是后起之秀。1945年毕业于蒙化中学，当时，读高中读大学已成潮流。那时本地没有高中，读高中必须到大理或省城。为了凑学费等钱，他代课一年，后来到昆明读高中读大学，毕业成为大学教授。

再说泰哥的先辈，他的祖父是贡爷，小镇独一无二，之后是南涧小学第二任校长。泰哥的父亲是工程师，是民国南小最后一任校长。最有希望读大学的二哥，也是死于那年。泰哥接过来的是沉重的接力棒，他要砥砺前行。

探望三哥回来后，泰哥在庙街瓦村云碧小学代课，他一面教书一面备战再考。然而事与愿违，当泰哥去报名升学考，他立马就被拒绝了。此时此刻，他有所醒悟，不是他学习不好，是家庭出身成为他前进路上的拦路虎。

醒悟过来后，泰哥回到太平洋村。这一时期，泰哥做过泥瓦匠，烧过芳香油，也守过碾坊和垦荒等活计。

这时，要加强对地富分子的专政，嫌太平洋村人太少斗争不力，泰哥及其二姨被迁到小水井。

1966年“文革”降临了。白天抓生产，晚上闹革命。开口闭口就污蔑地富反攻倒算，有时还搜查变天账。

一天晚上，斗争会又开始了，先是呼喊口号，“打倒地主份子杨浩！”

在口号声中，杨浩被押入会场。杨浩家庭出身地主，他父亲土改时被镇压。他是清理阶级队伍时，由公安厅清理回乡的。他们要他交出变天账，他们将他跪在地上。这时有人拿来“牛腳撬”，他们要杨浩双手举起，牛腳撬很沉重，旁边又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很快地，黄豆大的汗水，从杨浩的额头滚滚坠落。

第二天杨浩病倒了，不能出工做活了。原来是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因为踢在要命处，踢倒后连翻身也不行了。泰哥当时也在一侧，他想，如果杨浩承认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后果又会如何？

过了几天，有人说，要斗争泰哥了。霎那间，泰哥吓得魂飞魄散。二姨只好找我父母亲商量对付。这时，大量的地富子女不堪折磨和蹂躏，纷纷到贫下中农家当插门女婿。心仪泰哥的姑娘有几个，权衡再三，选中之人一个铁匠的女儿。泰哥后来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贫不择妻。”这也是他那时婚姻的真谛，没有任何爱情可言。

那一天，送到女方家的时候，他对送亲的表亲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这个梦是恶梦！改革开放后有部电影叫《花开花落》，泰哥看过后说：“我的经历比电影上的还苦。”

1968年，我回到离别十年的故乡。那天晚上，母亲说：“你一定要去看阿泰，他太可怜了。”

铁匠铺里，他挥臂打铁，打铁人都是一丝不挂。在红红火苗的映衬下，他的脸色苍黄憔悴，他身上的肋骨清晰分明，泰哥已不是当年的翩翩少年了。这时，我的鼻子有点酸，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泰哥这时有了个儿子。

泰哥说，一次去看病，要开处方了，医生问：“什么阶级成分？”

“我一听，病情加重了七分。但我灵机一动，我想我已经是贫雇农的插门女婿了，于是答道，我是雇农。”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一次，泰哥全身黄疸，还出现肝腹水。肝硬化？还是肝癌？为什么想的都是不治之症。这时的泰哥还不到40岁，他咬紧牙关，他暗暗的想，有阿邓哥撑腰，我不放弃治疗。这是1977年的春天。

泰哥的病，后来痊愈了。泰哥到底是什么病，阙疑留在心中。一些年以后我再三追问，泰哥才说，治疗血吸虫病用了酒石酸锑钾和敌百虫等剧毒药，导致急性肝坏死。肝细胞的再生能力是非常强的，泰哥的治愈是及时治疗的结果。

泰哥后来的生活，犹如滔滔江水，演绎他波澜壮阔的后半生。泰哥有五个孩子，泰哥当年生不逢时，孩子们则生逢其时，孩子们遇到了好时候。成绩面前择优录取，政治看本人表现。科教兴国，知识改变命运，这些久违了的声音震聋发聩。为了培养孩子，树立良好的学风，他家的地上和墙上写满公式符号。浓郁的学习氛围，泰哥的五个孩子有四个是大学生。当年未遂的大学梦，由他的儿女圆满实现了。

文革后期，铁匠铺合并五金社。八十年代企业改制，工人解散下岗自谋生路。这时，农村改革开放，施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富裕起来的农民大兴土木。泰哥立马看到了商机，他在交通要道租了间铺子，门上方用一块铁皮写上：电焊钢门窗。泰哥心灵手巧，又有文化，他做出来的门窗，保质保量花样新颖，供不应求的时候，泰哥还请了小工扩大经营。泰哥并不贪心，他把孩子扶养成人，又为孩子们买房子后，便将铺面倒手，安享晚年了。

知足常乐，高处不胜寒。

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