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是1967年,我们一行17名高中毕业的同学踏上了从北京出发的火车。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段征途不仅是为了支援农村建设,还是我们一生中最深刻的记忆之一。从北京开到陕西铜川,那一天大雪车辆没办法行走耽误一夜,清早我们吃过早饭后,又坐上了解放车颠簸两天,到达了目的地——陕北赵家坪大队。</p> <p class="ql-block">大队部的院子里面的知青一共有40多人,我们站成4排,等待着大队书记读着名单分配小组。宣布我们17名北京知青被分派到了赵家坪三队。赵队长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带着我们来到一处两孔的土窑,指了指说:“就住这里了,先暂时安顿下来。”我们只能把行李搬进去,目送他离开。</p><p class="ql-block">这三块孔土窑,是赵队长家以前生活的地方。原本他家在别的地方建了新窑,这里就空了出来,作为我们的临时住所。土窑的墙壁上都是返潮的斑痕,只有一个破旧的炕洞。寒冷的冬天,年久窑洞没人住灶台都坏了,天寒地冻我们只好在炕洞里生火取暖。有时,我们会轮流去老乡家吃“派饭”,也就是村里人看我们都是城里娇生惯养的娃怕我们不会做饭,出于好心给我们提供免费的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顿饭是在赵会计家吃的。我们都没见过这样的饭菜——腌菜和高粱蒸的窝窝,早上没有菜,只有那腌菜搭配。午餐时,能吃上一点酸菜炖洋芋,晚上喝白菜汤。食物简单,热乎,能吃饱就已经很不错了。</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们在刘玉成家吃饭。菜品差不多,腌菜依旧是羊油拌着,晚上是高粱面稀饭。刘玉成和他的妻子都是老实人,话不多,但非常实在。他们看见我们碗里的饭没吃完,总会悄悄过来,准备再给我们舀饭。每顿饭过后,刘玉成那低着头抽烟的模样,和他妻子武桂香那温暖的笑容,时常让我感到一种说不清的亲切。</p><p class="ql-block">每次去刘玉成家,我们心里都有个问题:刘玉成看起来又黑又粗,怎么娶到了那么漂亮的妻子?他俩似乎很不配,但其实,他们的感情默契得令人意外。武桂香,一个二十四岁的小姑娘,背负着地主的成分,与一个贫农的刘玉成结了婚。乡亲们都知道,这段婚姻背后,不仅有爱情,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衷。</p><p class="ql-block">这对夫妻的淳朴,让我们这些来自大城市的知青感到心里一暖。我们每天跟着他们一起劳动,慢慢地熟悉了他们的生活。特别是武桂香,她不仅细心,还很勤快,拔麦子时总是会走过来帮我们,教我们怎么做。看她的样子,哪怕再累,她也从不显露出来。</p><p class="ql-block">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听到了一些关于武桂香的事情。她为什么嫁给刘玉成?她的家人为什么那么反对她这段婚姻?她真的那么幸福吗?这些问题让我越来越不安,心里的疑问也渐渐积聚起来。每当我看到刘玉成脸上那深沉的表情,我就知道,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这一切,能否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解开呢?</p> <p class="ql-block">1971年冬天,大队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每隔几天,社员大会就会召开,内容总是一样的——批斗四类分子。这场运动在大队里像一阵阴霾,不知从哪里吹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每次大会,民兵连长赵成功都会站在台上,带着一群民兵,严厉地指控那些成分不好的家庭。他们有时直接闯进家里,用绳子绑人,抓走那些“阶级敌人”,有时还会一边批斗,一边对他们做体罚。</p><p class="ql-block">起初,批斗的对象只有那几户地主和富农家庭。大家都知道,四类分子被抓去批斗,几乎成了大队的“常规节目”。但有一天,我们突然看到武桂香站在了台上,和那些被批斗的地主一起。我们顿时愣住了,赶紧去问刘玉成,他脸色很难看,低声说:“赵成功说她娘家是富农,是四类分子,四类分子的子女也得接受批判,改造改造。”</p><p class="ql-block">桂香嫂子站在那里,眼神空洞,身体微微发抖。那一刻,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痛苦与挣扎,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忍受。接下来的日子里,桂香嫂子被批斗的场面变得越来越频繁。赵成功似乎抓住了什么把柄,每次批斗她时,都会给她加倍的羞辱和侮辱。有一次,赵成功甚至掐住了她的脖子,让她低头弯腰。桂香嫂子忍不住挣扎了一下,赵成功当场从民兵手里接过枪,用枪托狠狠地打在她的屁股上,发出“咚”的一声。</p><p class="ql-block">看着自己的妻子遭遇这样的暴力,刘玉成跪倒在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那个曾经宽厚的男人,如今眼里充满了无力与痛苦。他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只能在一旁默默擦眼泪,眼神里却藏不住深深的痛恨。我们这些外来的知青,看到这一幕,心里一阵酸楚,可又无法插手其中。我们知道,桂香嫂子的痛苦,不是一个外人能替她承受的。</p><p class="ql-block">那段时间,刘玉成总是沉默寡言,不再像之前那么热情。他不再带我们去田间劳作,而是总是低着头,甚至连和我们打招呼的心情都没有了。我们也明白,刘玉成的心里有股压抑的火在燃烧,可他却无能为力。</p> <p class="ql-block">春天来得慢,批斗活动终于结束,大家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节奏。田里的春耕开始了,大家忙碌着,脸上的焦虑和疲惫逐渐被忙碌的农活取代。可是,桂香嫂子的变化让人心里一沉——她变了。曾经温暖、开朗的她,现在几乎不再笑了,眼神里多了几分沉重和疲惫。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主动和我们打招呼,每天低着头,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她的面庞似乎失去了光泽,整个人显得有些苍白。</p><p class="ql-block">更让我们惊讶的是,赵成功仿佛从那时起,就成了武桂香的“常客”。每次看到他那阴沉的脸出现在她家门口时,我们的心情就跟着沉重起来。赵成功的态度越发恶劣,像是专门找她麻烦。每当他一出现,武桂香总是低下头,默默忍受着他的挑剔和责骂。我们知道,她心里有数,自己的家庭成分不好,一直无法改变。她想要争辩,想要反抗,却只能沉默,像一只被困住的鸟,无法飞翔。</p><p class="ql-block">我曾试图和桂香嫂子聊过几次,她只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然后轻轻地说:“没事,习惯了。”可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太多说不出的无奈与痛苦。她说的话很少,但我知道,她心里的苦,已经没有人能体会。</p><p class="ql-block">那个冬季过后,春耕忙碌的日子里,我们和桂香嫂子的接触越来越少。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连最简单的问候也不再回应。直到有一天,刘玉成终于忍不住,在我们面前说了句:“你们不要再和桂香嫂子说话了,她不想再和你们接触。”那时,我知道,桂香嫂子已经完全封闭了自己。她不再信任任何人,包括曾经最亲近的我们。</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我们每次看到桂香嫂子,心里都会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痛。她的变化,不仅仅是因为那场批斗,更多的是因为她内心的压抑和无法言说的屈辱。她承受了太多,最后只剩下了沉默。</p><p class="ql-block">而刘玉成,那个曾经在田间劳作时与我们嬉笑的男人,现在已经不再是我们记忆中的他。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渐渐被压垮了。看着他默默的背影,我们心里有种无力感,知道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为他们做些什么。</p> <p class="ql-block">1972年6月17日,赵成功来到刘玉成家借农具。那时刘玉成没在家,家里只有武桂香。赵成功看见周围没人,像个悄悄摸进来的猎人,趁机动了手脚。武桂香气愤难忍,拿起棍子就往赵成功身上打。赵成功准备撒腿就要走,武桂香拉着赵成功的腿大声的喊人,赵成功怕邻居看见抬手打武桂香几巴掌踹了几脚,痛得武桂香动弹不得。</p><p class="ql-block">听到院子里的哭喊声,几名妇女急匆匆跑到院子里。一眼看到赵成功还在踢倒地的武桂香,气得脸色变了,立马质问他:“你咋能欺负刘玉成的婆姨呢?”赵成功甩出一句话:“她偷汉。”说完,他匆匆离开了。</p><p class="ql-block">赵成功的话很快在村里传开,武桂香“偷汉”刘玉成听到了这些话,愤怒和羞愧交织在一起,冲动之下,他竟然打了武桂香一顿。</p><p class="ql-block">我们知道,桂香嫂子绝不是那样的人。她是个性格刚烈的女人,如何可能做出那种事?我们都不信。一天,一个女知青偷偷去问桂香嫂子,想了解真相。武桂香眼里含着泪,才忍不住说出了赵成功欺负她的经过。那一刻,我的心彻底沉了下来。我们都感到愤怒,也都明白,自己能为她做的太少太少。</p><p class="ql-block">刘玉成知道了真相,但他依然没能为妻子讨回公道。虽然心里知道赵成功不是个好东西,可刘玉成对赵成功的惧怕让他无法开口。他知道,赵成功是大队民兵连长,是这个地方的“活阎王”,根本不敢去找他麻烦。</p> <p class="ql-block">又是一个中午,桂香嫂子像往常一样,扛着锄头去她在地里干活。赵成功又出现了。这次,他看见周围没人,故意走到桂香嫂子身边,开始戏耍她。武桂香仍下锄头就往村里跑。她的神情慌张,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正好,我打柴回来,看到她慌张头发凌乱那副模样,问她怎么了。她含泪说出了实情。</p><p class="ql-block">武桂香和我一起回到了知青点,我和其他几位男知青商量,决定惩治赵成功。我们不能让一个无辜的女人,受这么大的冤屈。那时候,在那个年代,“偷汉”可是非常丢人的事,所有人都会指指点点,村里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武桂香和刘玉成淹死。</p><p class="ql-block">接连几天大家都回去吃饭,我们几个人藏在桂香嫂子家自留地的玉米地里,观察赵成功的动静。果然,赵成功再次出现,偷偷摸摸地绕到桂香嫂子背后,准备再次动手。看到这一幕,我和其他几位男知青心头怒火中烧,我们悄悄从藏身处跳了出来。</p><p class="ql-block">刘玉成也跟着冲了下来,他举起锄头,狠狠地砸在了赵成功的腿上,赵成功的身体一晃,差点跌倒在地。我们赶紧上前,把赵成功死死拽住,齐声喊道:“赵成功耍流氓了!赵成功耍流氓了!”这声喊叫,震动了周围的乡亲们。很快,村里的群众都跑过来了,指指点点,骂声四起。大家都知道赵成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霸,没人不为武桂香感到愤怒。</p><p class="ql-block">赵成功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神情变得慌乱,知道自己再不认怂,就可能连工作都没了。他跪在地上,求我们放了他,说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们站在那儿,心里其实已经做了决定——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就在这时,大队书记赶来了,他看到赵成功被我们拽住,脸色一变,马上说道:“把他送到公社去,简直没王法了!”听到书记的话,赵成功彻底慌了,像个被打翻的蚂蚁,求饶声此起彼伏。</p> <p class="ql-block">大队书记站在那里,指着赵成功的鼻子骂了一顿,最后语气缓和了些,说:“饶你这一回。”然后转向我们,说:“看我的面子,就饶了他这一回。”我们松开了手,放了赵成功一马,虽然心里不甘,但也算给大队书记一个面子。</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赵成功再也不敢在村里为所欲为。每次看到我们,他都会低着头,远远地躲开。我们知道,虽然没有彻底惩罚他,但至少让他知道,那个曾经被他欺压的女人,不再是任由他摆布的软弱者。</p><p class="ql-block">秋天的时候,我被抽调到公社当会计。在和公社书记聊到这件事时,书记夸我们有担当,赵成功被撤掉了民兵连长职务,赵成功在乡亲们的眼中人人唾弃。</p><p class="ql-block">恢复高考后,我们知青白天和乡亲农忙晚上点煤油灯看书,我考上了农业大学,其他的知青也考上他们理想的大学。我们准备返城前,我们几个去刘玉成大哥一家告别。那一年他的儿子一岁多,家里一片欢声笑语。临走时,刘玉成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坚决地说:“你放心回北京好好上学,赵成功以后再敢欺负你桂香嫂子,我就打断他的狗腿子。”</p><p class="ql-block">我学期间经常给刘玉成大哥写信。大哥回信时,提到赵成功再也不敢作恶了,村里的人也都不把他当回事,甚至连村里的孩子都知道他曾经是个祸害,没人愿意和他来往。赵成功的威风早已不再,人人避而远之。</p><p class="ql-block">30多年后我们一起下乡的知青相聚一同回陕北看望乡亲们。已年近七旬的桂香嫂子依然身体硬朗,见到我们时,她老泪纵横,紧紧握住我的手,满怀感激地说:“要不是你们知青替我讨回公道,我这辈子早就没脸活下去了。我一辈子都感激你们,村里的老人们也一直在说我们北京知青的好,你们给乡亲们做了一件大好事,除了一个祸害。”</p><p class="ql-block">这话让我心头一震,仿佛那段日子就发生在昨天。岁月已经过去这么久,那个为一个女人争回公道的决定,依然让我记忆深刻。我们曾不畏权势,站出来为一个无辜的妇女讨回了尊严,而那一份正义,也在桂香嫂子的心里生根发芽,成为她一生的感激。</p><p class="ql-block">我知道,生活中的无奈和艰难依旧会继续,很多事情可能无法一蹴而就,也无法立刻看到结果。但正是这种在历史的洪流中做出的微小而坚决的选择,构成了我们每个人的成长。我们不曾选择站在风口浪尖,却在那个时候做了应做的事。</p><p class="ql-block">今天,回望那段岁月,很多人和事已经不再,但那些曾经站出来的知青,依旧在村里人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我们为那个时代做了一些事情,而那些事,直到今天,依旧被记得,依旧被感激。生活没有完美的结局,只有在日复一日的选择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而我,依然怀念那段属于我们青年时代的岁月,那段带着理想和激情的岁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