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于文字

杜永红

还记得那个将自己的一生融入秦史之宏大叙事的秦小吏“喜”吗？或许，他那四万多字的秦简才是真正的史书。我要向“喜”学习，琢磨着，也将自己微不足道的人生融进历史的洪流中去。 于是，我买了一张“云中”到“咸阳”的绿皮火东票，转乘大巴前往“秦始皇兵马俑”。我又买了一张门票，随人流涌进秦始皇兵马俑。 在公厕，我脱下运动服，换上仿制的兵马俑铠甲。等最后一个游客离开，再等到闭馆落锁，我跳进坑，与一大肚腩俑、一瘦兵俑并肩而立，融列秦始皇兵马俑阵。 翌日开馆，举着三角小蓝旗的导游领着一大群天南海北的游客，驻足于我们仨面前。导游卖了个关子，问游客：“大家猜一猜：哪个兵马俑军街高？”游客看向兵马俑的肩头，没找到肩章；又观察其胸前，没发现胸章。游客未从戎装、铠甲上瞧出级别，便疑心那留胡须髭的兵马俑级别高。我实在忍不住了，拍了拍腆出来的啤酒肚。游客齐“哦”了一声，曰：“肚子大的级别高！”导游面色煞白，像极了日本幕府时期艺妓的脸。她竟忘记说出标准答案，只是一个劲儿地揉眼。她右手中的三角小蓝旗随她身手颤抖。 游客关心地问导游：“张导！没吃早饭吧！低血糖了？谁有糖果？”张导一直摇头，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她指着我，磕磕巴巴地又说：“那个…大大大…大肚兵马俑……动动动……动了！”游客怔了，随后磕巴传染开，游客都磕磕巴巴地重复着张导那结巴的话语，然后，尖叫……四散而逃……… 结局怎样？我被拖拽出坑，拘到公安局，被罚了五百。返程，我浑身摸不出一个子！绿皮火车、大巴车都坐不成了！ 于是，我像李白、高适一样，混迹于长安市井。一日，几个人主动跟我搭话，说：“出门靠朋友，咱们交个朋友！”这几个人有个共同特点：没说两句话，就得喘一阵儿气。有时候，嘶溜着气，趁机说上几句陕西话。 我想：“英雄气短！何必问出处！那就交个朋友吧！”他们说，带我去江西南昌新建区大塘坪乡观西村做活路。去了，我才知道，他们要做的活路就是“盗墓”。 炸开口，我们掘进去……找到了金饼、马蹄金、鹿麟趾金……当然还有其它好多殉葬品，但盗墓贼瞧也不瞧这些！带头的咬了咬金饼，便知其纯度高达99%。打开手电，收入囊中的当儿，我看到马蹄金上有了“海”字。 我们正忙得不亦乐乎，塌方了！等我醒来，再摸到手电，打开一照，其他人都凉凉了。我想号哭，又不敢。我挖个出口，想生还人世。挖出了棺椁，吓得我把铁锹丢出老远。这时，棺盖自开，棺中有物坐起、跨出、踱来……我的脸色比张导的脸色还要白，像在福尔马林浸泡了多年的标本。此物张见我脸色，竟也吓了一跳。 我神定，此物魂定。此物竟开口说话：“逼我退位，毒害我，还不够吗？还要掘我的坟？”我隐入文字多年，一听，就想起来了。我问：“你是汉代的？”他说：“笑话！秦汉之外还有哪朝哪代？”我探问：“你是西汉元平年间的皇帝？”他黯然失色，曰：“我命不好！先袭昌邑王，后登帝位，遂贬为海昏侯！” 我说：“《汉书》记载，昭帝崩，大将军霍光征召汝主持丧礼。汝一路上寻求长鸣鸣，购买合竹杖，强枪民女……及至广明东都门，汝以咽喉痛为由而不哭！将到未央宫东门，汝才下车，哭丧！汝被立为太子，私下买鸡、猪来吃。汝于昭帝灵柩前接受信玺、行玺后，就在居丧之地打开玺印不再封上。汝与昌邑随从在禁宫中戏耍。汝从保管玉玺之处取走十六根符节，去昭帝灵前哭祭时，让随从轮换拿着符节跟着。汝还写信曰：‘皇帝问候侍中君卿：派中御府之长官高昌送去黄金一千斤，赐君卿十妻子。’汝于停昭帝灵柩之前殿，使昌邑乐人奏乐府乐器，击鼓歌唱，扮演戏子。昭帝刚下葬，汝即到前殿，敲钟击磬，还将泰壹宗庙之乐人沿撵道引至牟首，击鼓奏乐，载歌载舞。汝从长安厨取三副太牢供品，陈放在阁室中祭祀，祭祀完毕，就同随从官员大吃大喝。汝驾御车，车上蒙虎皮、插弯旗，驱车跑到北宫、桂宫，追野猪、斗老虎。汝召来皇太后小马车，使官奴骑乘，于昭帝嫔妃居住之掖庭嬉笑娱乐。汝同孝昭皇帝之宫人蒙等淫乱……" 刘贺喘粗气，打断我，愤愤地说：“霍光欲把持朝政，独断专行，肆意中伤、积毁销骨，其目的是废长立幼！你翻一翻范晔之《后汉书》，便知其狼子野心！霍光专权二十年，小皇帝不过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霍光拥立的皇帝，一个比一个岁数小。汉昭帝刘弗陵登基时仅八岁。汉武帝早看出了霍氏的野心。当年，上林苑狩猎，霍去病公报私仇借打猎之名，射杀跟霍家头不对的飞将军之子李敢。汉武帝于此事中嗅出了霍氏之蠢蠢欲动，故除掉了霍去病。后，以其暴病而亡掩盖汉武帝抑制霍氏势力之目的。只可惜，汉武帝未能痛下决心，斩草除根，留下霍光这个隐患，遂铸成大错，以致霍氏专权二十年，汉家天下从此衰败！” 我说：“你说的，我们盗墓贼都略知一二。有一年，我们架了三根木头梯盗了一座木椁，全用黄杨木与金丝楠木修建而成，分成内椁、中椁、外椁，有很多隔断墓室，有厨房、储藏间、厕所，设便房、梓宫那根根黄杨都被扒光了皮，头朝里，根朝外。考古专家称之为“黄肠题凑”。你道它是谁的墓？” 刘贺不屑地说：“广陵王刘胥的！我四叔！我四叔孔武有力、力能搏熊，但就是当不上皇帝！我大伯刘据被立为太子，我四叔就画个圈圈诅咒我大哥。我大伯病死在太子位上。我八叔刘弗陵登基当了皇帝！我四叔又画个圈圈诅咒我八叔。我八叔崩，霍光又立我为帝！我四叔又画个圈圈诅咒我！这画个圈圈诅咒法真是厉害呀！我只当了27天的皇帝，就被霍光废了！霍光又立我大伯的孙子刘病已为帝！我四叔接力诅咒！结果，被人告发，被迫自杀！” 惊愕间，有人唤我。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我是一位考古学家。考古挖掘时，我受伤住院。出院后，我去扬州考古，挖掘出一汉代古墓。在墓中，我竟然发现了盗墓使用的三根木头梯。经考证，这就是广陵王刘胥之墓！我惊诧不已：我是在梦里盗墓，还是我前世曾就是盗墓贼？我想：“盗墓与考古掘墓不就是一种职业，只不过盗墓是业余的，考古掘墓是专业的！”深思后，我便释然了！ 我又奔赴山东，挖掘一处古墓。我考证出了墓主人之身份，这一发现震惊了文学界，轰动了全国。你道这古墓中的夫妇为谁？武大郎与潘金莲！考古发现：武大不是侏儒，金莲也不曾水性杨花，西门庆更不曾卷入武大夫妇的婚姻生活。 考古结论是：断不可欺辱文人！武大郎不知因何得罪了文人！文人一通编排，便将武大郎矮化成武侏儒，更将贞洁金莲污名化为荡妇淫妇！霸王项羽不知怎么虐待文人，文人一通创作，霸王便成了将阿房宫付之一炬的纵火者。司马迁看不惯嬴政，给《史记》加了点文学色彩，嬴政便被黑化为暴君。汉武帝以宫刑伺候文人，司马迁将不满隐于纸背，在反话正说中讥刺刘氏之德性。 我在银川发现了元昊之墓，出土了《西夏字典》。我翻了翻，翻出一字： 我破解不了，但我据造字法推测：西夏字与汉字同源。我往下翻阅，看到两个字： 这三个字，两边相同，中间各异。我由此推断：三字字义之差别就在中间这部分。我将西夏字与汉字对照，欲据汉字字义推知西夏字义。我研究了三年，仍不解其义。我不知道西夏字的意思，只是不自觉地临摹，有眼缘的，我就照着写下来。 ……我日日抄写，也懒得再去推究它们的字义。也许是日日抄写的缘故，我竟对 这两个西夏字日久生情。我更对 这个字情有独钟。 一日，我临摹着墓碑上拓印下来的西夏字。日已西沉，倦意上袭，我和衣卧榻。酣睡间，隐约听闻诵读之声。我欲挣扎醒来，却又被酣睡淹埋。我像具与死亡抗争的尚有人间温度的躯体。我的躯体没能战胜酣睡，我的灵魂突破躯体的禁锢，寻音而去…… 借朦胧月光，我的灵魂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发型：地中海——中间剃秃，四周留发。我不知这是人是鬼。他转过身来，指着那个我情有独钟的西夏字，发着怪音。我正错愕，他竟读出“文”字的读音。我恍然大悟！他是要告诉我这个 字就是"文"字。 我赶忙作揖施礼，向他请教其它西夏字的读音、字义。他那边说，我这边记。一夜间，我整理出一张西夏与汉字对照表： 　　我在梦中完成了考古大发现：汉夏文字论末则殊，考本则同；元昊精通汉字，自制蕃书，形若符篆。 我醒后，叹曰：坟墓里埋葬的文明与人间未死的文明有189年的渊源。现实里苦苦求索的文字密码却在梦中不经意间，不合逻辑地被破解！ 我笑了，我笑阴阳之间的缘，笑这合法的考古掘墓与那违法的盗墓。合法掘墓，写下的文字便是考古文献；违法盗墓，写下的文字，只能叫《盗墓笔记》。历史上，掘坟鞭尸，令人不齿！一旦合法，刨古人祖坟就是正儿八经的研究工作。 我正儿八经地刨了渤海国公主墓。这墓与元昊墓构造一样，都是圹墓。这种墓最上面是大土包，最下面是石砌基座。我还激昂地掘了扶风法门寺塔下的地宫，出土了许多珍奇异宝：有价值连城的十二环锡杖（玄奘持的才是九环锡杖），有释迦牟尼佛之指骨舍利……只要合法，佛祖的墓照样刨！ 我们从马王堆汉墓里掘出了千年干尸：辛追夫人，挖掘出了一个国：长沙国。历史的一部分真相葬在坟墓里，我们必须刨下去，深挖掘……很多金银财宝、古玩文物、无价之宝埋在古墓里，我们一刻也不能停…… 埋在古墓的文字、文化，我们必须让其重见光明！对！这个刨坟掘墓的理由是充分的！是任何人都无法驳斥的！不能指责的！ 渤海公主墓里不就发掘出了花间词祖温庭筠的诗吗？其诗曰：“疆理虽重海，车书本一家。盛勋归旧国，佳句在中华。定界分秋涨，开帆到曙霞。九门风月好，回首是天涯。”其诗题为：《送渤海王子归本国》。据此推知，这诗应该是渤海王子送给他妹妹或姊姊的。我猜想，渤海王子不止送一首给他妹妹或姊姊，肯定还送了温飞卿的诗词集。温飞卿的诗词最讨女子的喜爱。所以，渤海公主生常读，死也要飞卿诗词陪葬！ 僧梵志曰：“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要我说：“肉食草包行城内，青冢馒头隆外殇。一抔黄土埋一具，黄上为皮人做瓤。不知生者焉知死？岂抑鸿毛泰山扬。朝明生死夕可逝，个中滋味个中尝！” 为了揭穿梵志僧之欺世，我们也要挖掘下去，刨出来，让现世之人看个清楚：到底一人一个“土馒头”有无区别？到底这发掘出的殉葬品能否证实墓主人生前活得有无滋味？ 掘墓事业，做得还远远不够！我们还要将墓地、地宫打造成文旅胜地，供活人参观游览死人的墓穴。钟山是我们重点营建的项目。钟山太典型了，是必选之地。钟山有朱元璋墓、孙中山衣冠冢、抗战烈士陵，还有无法分别立碑墓葬，只得建祭奠之用的高高白塔……何止于此？南京城在1937年12月13日那天，它就是一座露天坟场！ 我们要把这个项目做大做强！门票暂定100元，因为钟山能让活人看到近百年的历史，还能瞻仰“三民主义”“天下为公”，100元真不贵！花100元，就看到了历史风云，看到了百年耻辱，看到了伟大思想，能算贵吗？简直物超所值！ 晚上，我们还有登钟山观萤火的项目。你想想，站在第五军、第十九路军淞沪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前，看萤火虫幽幽地飞……你会有生出怎样的感想？升起怎样的敬仰？你会不会在萤火光中辨识烈士的磷火？你会不会在晶莹的泪光里回首那段屈辱而惨烈的历史？当你登上白塔，望远处微光闪烁，近视萤火绕塔，你会不会会打心底里想喊出一位烈士的名字？而你因为一无所知又不能喊出哪怕一位烈士的名字！此刻！就在此刻！你会不会因“无名英雄”而泪流满面、泪流不止……？ 我想好了介绍墓地景点及项目的解说词！我为此泪流不止……但我决不会为收门票而感到丝毫的羞愧！革命烈士总是要献身的！无论生前，还是身后！当我不安的时候，一想到革命烈士之献身精神，我便心安理得了！ 至于朱元璋墓，本想门票定为1000元。你想，1000元，饱览上千年的历史，贵吗？你再想，1000元，你就近距离接触千年前农民的典范，不值吗？你再再再想，只1000元，你就与惩治贪官污吏的铁腕帝王生死之间咫尺接触，你的内心还不满足吗？ 有人问我：“穷人怎么办？穷人就没有资格祭奠为解放他们而牺牲的烈士吗？穷人就没有机会为国家、民族而牺生的烈士献上一束菊花吗？穷人就没有资格近距离看一看已死千年的由穷人跻身帝王的朱元璋吗？” 我们商议了很久，答应，将几个景点门票合并，共收100元。真不能再少了！这些陵墓须要打理，打理都是有成本的，成本都是很高的！ 把墓地打造成旅项目还远远不够！我们还要给活人造墓。这是前景非常好的大项目。我们将按照《神雕侠侣》之古墓派，造个超大型墓区，让活人尽情享受古墓热恋，在真实情境中体验失了贞操的小龙女与断臂杨过那互补残缺、战胜绝望、古墓重生的恋爱。 有活人不同意我们的构想。这个活人讲了个故事，表达反对。故事发生在山东高密东北乡的一个供销社里。售货员经常往酒里掺水。掺进一瓢凉水，舀出一瓢白酒。售货员就着从老百姓菜地里掠来的大葱、大蒜、羊角辣椒、茄子、大白菜，仰起脖子，将一瓢白酒咕嘟咕嘟灌下去…… 售货员日日喝得烂醉，骑一辆浑身响唯有铃铛不响的自行车，沿着六里弯弯曲曲、颠颠簸簸的窄河堤，腾云驾雾地往家进发……骑着、骑着……突然，一头裁了下来，车子也翻了。售货员的车技就像武松的拳术，添一分酒添一分本事。“凭我的车技，怎么可能栽下来？”售览员捏了捏晃动的牙齿，摸了摸蹭破的嘴唇，正纳闷！他眼前似乎有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像个坟包。售货员划火柴照着明，一看，嗨，还真是一个坟包。坟包前还插着一块白木牌子，上边用墨汁写着四个大字：莫言之墓。 这坟墓是谁给活人莫言堆的坟呢？ 我们缄默不语，这改变不了什么！为活人造墓已列入我们三年计划五年规划之中了，是铁板钉钉的事！ 另一活人倒像是支持我们的，他也讲了个故事，点醒我们： 叶子农在法国被枪杀，因为他信仰马列主义。方迪为叶子农在北京郊区买了一块墓地。这是空墓，只埋葬了叶子农寄回国的私人物品和叶子农甚爱的一只国旗贴章火机。 这墓地似乎又不是空墓，因为这里埋葬着方迪对叶子农的暗恋。这暗恋萌发自方迪对叶子农之神秘好奇与探寻，加深自方迪对叶子农之智慧的仰慕，发酵于方迪对叶子农的爱国思想的崇敬。 这是一个纯情少女为一位爱国志士买的墓地！叶子农该葬在哪里？德国！因为那是马克思主义的诞生地。法国？他在那里被枪杀，也只好葬在那里。中国！他的骨灰必须运回中国！无论他葬在哪里，北京郊区那个墓一直会为叶子农的灵魂留着！ 我们沉默了，或许，这造墓的项目应做改动一下，为着更有意义！为着这世上的活人！ 于是，我们用山药蛋堆起一个又一个坟墓，做为对苦难早逝者的祭奠。 无论我的身份如何变换，我这一辈子都与坟墓打交道。我研读过《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花冢”，我探访过和亲路上的昭君墓，我祭拜过反抗权阉的五人墓，我遥想过葬在亲人腹肚中的印第安部落丧葬习俗……我深思过夏瑜之墓与华小栓之墓。这墓里掩埋着救世的药方。我不断温重《庄子》中盗跖与孔子的对话，在辨别盗与圣中，惝恍迷惘…… 这一刻，我想起了我父母的坟墓，该去看看了！迟子建父亲的墓是白雪的墓园。我父母的墓该怎么形容？该用我自己灵台泣下的文字来形容。迟子建父亲的墓，落着雪，四围有落叶松。迟子建站在墓园朝山下望，看见小路和平缓下降的山势。树木好像在一点点地矮下去，矮到尽头就出现了房屋、草滩以及草滩尽头的太阳、月亮。这一切的围绕，使她父亲的灵魂归于宁静，也慰藉了他们这些活在世上的亲人。 我向父母坟墓走去……那是大雪天。我沿马路向南，北风呼雪撞背。我折向西边土路，北风夹雪旁打侧锤。我眯缝着眼，从纷纷扬扬的间隙看过去，隐隐约约，我看到了父母的坟墓。 北风这江湖侠客惯使飞针。一片飞针齐发，我羽绒服应声作响。全中了吧！我的脖子也中了许多冰冷的飞针。这天上的飞针遇着人间的体温，便化了，像穿心的箭，钻进去……一个接一个激灵，一激灵便是一阵难过。 北风也有不忍心的时候。我静默在父母墓前。我用什么去祭奠父母呢？捧一捧雪？还是燃一堆烟火？该在坟前洒一盅酒！可洒下的却是泪！ 风停了，雪静了，心痛了！北风恼了我这俗人！吹刮起来，雪在这冷酷的世界里，是那样的活跃！翩跹、翻飞、飞扬、纷扬的雪，触发了父母生前的记忆：那窗玻璃上的霜花。霜花那精致的规则，我至今难忘！雪有规规则吗？也许，看似无规则的都是规则的极致，就像悲欢离合一样，就像生死一样，就像生命一样！ 父母生前的温馨，何尝不是父母“身后”的悲痛？就像这雪的死亡，何尝不是春的讯息？生，是生命的一部分；死，亦是生命的一部分。对于生命，生死不是五五开，而是二八开——生占生命之二，死占生命之八。“事死如事生”，不只是守多少年的墓！而是以对待生的态度来对待死。 我父母的墓是怎样的墓园呢？山坡、山坡上的田地、田地里的庄稼以及四围的草……这不就是活人想过的田园生活吗？墓修在田里，依山傍水，这是活人的美梦。原来墓里葬着活人的梦啊！掘墓亦在掘梦！ 天空停滞着一只大鸟，它振翅与北风相搏。雪扶摇而上，这时候，最美！——融化了生离死别的美。 死亡是一种暂别的方式。人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万物都在自然之中。于是，活人为逝者修墓，以维系异度空间的联系。 我走出文字，闻：盗墓猖獗，掘坟盗尸配阴婚，甚至以活人配阴婚，我毛骨悚然！ 我走出文字，见殡葬业与医药器械“集团”联手，盗取尸体，分尸拆件，制造医疗器械！坟墓空虚，那昂贵的盒子里可能堆放着动物的骨灰！墓穴空了，墓地却贵得令人发指！活人何以寄托哀思？生命失却了生命之八，残存的生命之二，何以慰藉世上的活人？墓道预留下的空地还埋葬谁呢？墓空空的！心也空空的！没有了墓，清明还怎么在坟前聚族祭祖？ 我们掘了帝王的墓，想发掘出历史真相！结果，挖掘的帝王墓越多，历史越扑朔迷离！我们刨了古墓，想找出人间世相！结果，刨得越多，越感到生在炼狱！是谁打开了地狱之门，把妖魔鬼怪放进人世间？ 我想起《聊斋志异》里的婴宁。在墓里长养的婴宁爱笑。婴宁一笑能解人间千愁！可婴宁嫁到世间，她再也不笑了！再也笑不出来了！这样写，怕是蒲松龄怀恋着荒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