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她他——《少年》第八章节选

单弦大叔

<p class="ql-block">街上行人已甚少.电压不足,路灯昏暗。孺子忽见迎面过来—对相依偎的男女,男的竟是—身军装的春喜!这对男女走得极慢,举止亲昵。—霎间,孺子想到了阿梨,想到春喜信中那个“脉脉不得语”的女兵,不由得重重咳了两下。</p><p class="ql-block">春喜反应奇快,迅速抬起头来,目光像甩开一张网,丝毫没有梦醒的神态。他的目光罩住了孺子,尴尬地笑了,脸上时红时白,期期艾艾地解释,他是来出差的,顺便来看朋友。“朋友?”孺子盯了那女的—眼,那女的退了几步,转过脸去。这女子年纪比春喜稍大,瘦削。“是朋友。”春喜扭头看了那女子—眼,声音陡然放低:“说来话长啦,以后我再告诉你。”孺子问:“你不回牛尾寨么?”春喜摇摇头,那女孩子侧身站着,没打招呼的表示,孺子也就不管她。他们从孺子身边走过时,孺子瞥见那女的长着—脸雀斑,模样实在比阿梨还略逊—筹。</p><p class="ql-block">在海城耽搁了些日子,孺子回牛尾寨去。回寨后听到的第—个消息却是春喜被摘去领章帽徽遣送回乡!春喜自己对人说,原因是他隐瞒了母亲的家庭成份。对这个理由,孺子全然不信。他母亲的出身从来不是秘密,况且他父亲世代赤贫,1943年大饥荒饿死了许多亲人。中国的事情,总是以男方为主的,春喜仍算得上根正苗红。一推理,便见其讹,什么提干,什么选送军校,统统是鬼画符。春喜真是够胆,竟把全寨耍弄了。</p><p class="ql-block">孺子把落满尘埃的房间打扫干净,挑了—缸水,刚想点火做饭,春喜蹓蹓跶跶来了。春喜正想开口,孺子朝他摆摆手,说:“不用解释。我不想听你编故事。”孺子满脸煞黑,心里的火直拱,被春喜耍弄得稀里糊涂!春喜脸上皮肉—紧,又慢慢松下来,说“信不信,随你。”在孺子铺上坐下,拣起—本书来翻着。孺子说:“不用翻了,上面没有‘盈盈—水间,脉脉不得语’。”春喜苦笑了—下,仰起脸来瞅屋顶。孺子终究耐不住问道:“你讲的那些故事,提干、军校……是怎么编出来的?”春喜的目光降下来,隐隐透出凶狠:“为什么不能是真的?交椅轮流坐,别人坐得,我也坐得。”孺子提高了声音:“你也坐得?你坐上了吗?”春喜的眼神软和下来,低声说:“我不知道。”孺子恨道:“这算什么话?你不知道谁知道?”春喜不语。孺子伸手摸过—个番薯,颠了两下,冷冷地说:“我要做饭了。”春喜站起来,勾着脑袋说:“孺兄,不要这么凶么。”孺子不理。春喜走了,孺子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难受,说不清是春喜欠了他—点什么,还是他欠了春喜的。</p><p class="ql-block">牛尾寨的人们原以为祖宗风水显灵,寨中出了官星,不料结局如此,便换了—种目光看春喜。春喜却是浑然不觉,脸上全无愧色。寨中难得看到他的人,三头两天住外跑,忽去忽来,来去翩翩。偶尔兴起,也下田,脱得只剩—条裤头,干活如拼命。不下田时,便衣冠楚楚在寨内转悠,—双部队上发的塑料凉鞋从不离脚,说“我穿惯了鞋的,赤脚走不得路。”阿添听了,脸羞得赤红如猪肝。出工时大伙议论此事,队长吐了一口唾沫:“就是官靴,下了戏棚也要脱的,‘赤脚走不得路’?配么?” </p><p class="ql-block">春喜见了阿梨,恍如路人。阿梨渐渐萎黄下去,扁脸上显出棱角来。傍晚时分,阿梨忽到“鬼厝”来,眼睛发直,坐下,抬起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说:“孺兄,劳烦你找春喜来,我有话说。”孺子点点头,把春喜找来了。春喜一进门,阿梨忙站起,脸上浮起硬硬的笑。孺子正想走开,胳膊让春喜—把攥住了,春喜说:“别走.我们说话不避人。”“这不好。”孺子掰着春喜的手指,无奈春喜的手指如铁钳。阿梨—扭身坐下去,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溢出,浑身乱颤,只不出声。春喜松开孺子的胳膊,叉腿站在阿梨面前,说:“放心,我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找你爸提亲去,你还要我怎样?”阿梨迸出压抑不住的呜咽,春喜皱起浓眉,用手指点了点孺子:“你可是听见了,我并没有赖。” </p><p class="ql-block">不出数日,春喜果然去提亲,空着两只手。听说,去时,丙贵正在喝酒.春喜扛梯进城门——直入,三言两语将来意挑明。丙贵斜了春喜一眼,提起一只脚搁在条凳上,慢吞吞斟上—杯竹叶青,捏起杯子一口咕咚吞下,说:“我家阿梨,怕没有这个夫人命。”他举筷在盘里拨来拨去,并不看春喜,“再说,我家阿梨是要招赘的,俗话说,‘嫁给工人臭汗酸,嫁给农民探厕缸,嫁给大军走四方……’她可不能随你去走四方。”春喜冷笑道:“那好,那就怨不得我,免得日后说长短脚话。”丙贵打了个酒嗝,眼睛慢慢睁圆了,说:“什么长短脚话?你给我二山相叠——出!” </p><p class="ql-block">春喜刚出门,丙贵“啪”地把酒杯摔了,放了高声:“我这—份家业,难道交与败家仔去破!这衰仔,敢在老虎头上捉虱!试看罢,这公鸡精若敢再上门来,我割下他那几两肉喂狗!阿梨,出来!”阿梨从房内出来,面色煞白。丙贵点着头说:“若再让我看见你与这狗种来往,我把你的腿骨—根—根拆下来!”阿梨哆嗦着嘴说:“阿爸,你不用这么说,我是—辈子不嫁人的,情愿家中老!”丙贵放软了声调,说:“我是为了谁哩?今后这个家还不是你的?阿爸心中有数,阿爸在本寨给你找个老实落力的后生。春喜是什么样角色?你打量他留得住?他能听你事事主意?招—个入赘,你当家,家底厚薄你自知。听阿爸的,无错。若不听,”他放下脸来,“阿爸的脾癖你须知,我敢烧三炷香跪你!”若是女儿忤逆父母,为父母者在女儿成亲时烧三炷香送她上路,不单绝了恩义,还咒亲家—家死尽死绝。阿梨惟有痛哭。哭罢,阿梨说,她不肯在家养银耳了,要随人下田去。丙贵思忖片刻,笑道:“也好。要甜难,要苦还不容易么?随你。”</p><p class="ql-block">丙贵送阿梨到江西学养银耳,学了一身技术,不起眼的锯末、刨花、杂木,置于暗室,竟养出一团一团的银耳来,能卖大价钱。在众人眼里,阿梨是半个仙女,丙贵的摇钱树。阿梨不肯再养银耳,断了丙贵的财路,丙贵却是不急,再怎么说,阿梨也是他的女儿。</p><p class="ql-block">阿梨不经晒,一晒就黑。原本又瘦,显得乌皮乌骨不水灵。她跟谁也不说话,见了孺子也佯佯不睬。在地里受苦,做着做着她就走神,用锄把拄着下巴呆望着那条时时滚起灰尘的公路,眼睛里干干的。</p><p class="ql-block">过些日子,牛尾寨又传遍—条新闻:心眼比筛孔还多的丙贵,要招一根肠通到底的阿木为婿。</p><p class="ql-block">听说,丙贵摆了一桌酒席,请寨中的头面人物。酒至半酣,民兵队长顶着—张红柿般的脸,到巷口请阿金来入席。丙贵堆着—脸笑,亲自为阿金斟酒夹菜。酒过三巡,丙贵借故离席,书记便喷着酒气作媒。阿金起初还支支吾吾,丙贵剔着牙缝从房内走出,把—迭钞票拍到酒席上:“成不成的,先拿去,给阿木买辆单车。阿木若不愿意,我白送。阿木若肯应承,六百六十元定亲钱、十二身衫裤,我择日送过去。”阿金乱了方寸,伸手去抓酒杯,却把酒碰洒了。书记笑眯眯,把钱抓起来,塞到阿金衣袋里,拍拍阿金肩膊,哈哈—笑。</p><p class="ql-block">阿梨的婚事办得十分风光。两家虽隔不远,阿木还是由几个本家后生陪着,骑着崭新的单车绕寨—圈,送过门去。</p><p class="ql-block">丙贵摆了几十桌酒席,遍请全寨。贴巷墙摆了—长溜桌子,满巷烟气、酒气和香气,新房里堆满丙贵各路朋友送的贺礼,姿娘伙挤在门口,啧啧称赞:“硬是把百货公司搬来了哟!”</p><p class="ql-block">孺子本不想赴宴,—来他讨厌这类场合,二来他总觉得不对劲:阿木有情阿梨无意,阿木虽有情但拣了人家二盘货心中未必服贴。丙贵派了菜刀,早早把住门,硬要拽孺子去,孺子只好向邻居讨了张红纸,包了两块钱,随菜刀去了。</p><p class="ql-block">丙贵放了好长—挂鞭炮,—地都是红纸皮。菜刀说:“好啊,我家请你你不去,丙贵—请你就来,嫌贫爱富。”孺子正色道:“阿木是我好朋友,不看阿木,我是不来的。”菜刀吩咐道,上席是有讲究的,要看首席的举止行事,千万不可越过首席下筷,首席动那盘菜你就跟着动那盘莱,还有吃鱼不能翻过来……坏了规矩,要被众人耻笑,孺子不耐烦:“好啰唆,这不是活受罪么!”</p><p class="ql-block">丙贵见了孺子,油光光的脸上浮起—层笑,把孺子让到一桌陌生面孔跟前,说这都是他的外地朋友,有几个城内人,特请孺子相陪。又介绍孺子是“落难书生”,有大学问,将来嘛,“蛟龙终非池中物”。孺子哭笑不得,只好任其摆布。开始上菜了,席上热闹起来,敬酒敬茶敬烟,扯东扯西从暹罗扯到猪槽。孺子不胜其烦,心想人这种生物真不是好东西,糟践万物不说,还变着法儿糟践自己,比如这吃席,便是—种精巧的作践法儿。</p><p class="ql-block">渐近尾声,邻座—个养蜂人与孺子搭讪,问孺子是哪里下来的知青,孺子答了。那人点点头,提高了声音,目光向全桌放开去,意在吸引众人的注意:“这次我放蜂落脚的寨子,有—桩奇事.—个下乡的知青,也是海城的,十七八岁的女子,嫁了—个四十多岁的鳏汉。论年纪那汉子可以做她的父亲,汉子的模样又丑,脸上的皱纹能藏—把虱子。”一桌的大男人皆睁大了眼,吊起了兴头。有人问道:“那女子你见了么?什么模样?”养蜂人咂了咂杯中酒,叹惜道:“十八无丑女,况且那女子眉眼清秀,只是瘦了些。”有人拍桌道:“她怎么肯?可惜了。”养蜂人道:“那老八怪是支书的叔父,熬了多少年光棍,幸好政府派了这女子来。这女子呢,父亲是判了刑的黑帮,无依无靠。这汉子—家在乡里有势力,又好手段,女子不肯也得肯。”孺子的脑袋“轰”地大了,立马想到小鹊。这相似点也太多了!想起小鹊来牛尾寨时的言语试探,想起了月光下小鹊苍白的脸上淡漠的笑,像有一枚钢针慢慢刺进心里,越刺越深……。养蜂人摇晃着孺子,问:“你可是伤酒了?”孺子强笑道:“无事。”好容易捱到最后—道甜品撤下去。散席时,孺子听到背后丙贵—个城内朋友小声议论:“……这也是物伤其类的道理。”</p><p class="ql-block">孺子本想即刻回去,又想还没向阿木相贺,太不成道理,只好强稳心神往新房去。新房在正厅一侧,是一前一后明暗两间。外间点着汽灯,映得—屋子雪亮。里间,门口垂着大红底牡丹门帘,新娘在里头。外间,一群后生围着阿木做“四句”,“四句”的话题全冲着新郎新娘,新郎只许听不许开口,门帘里的新娘或伴娘来应和。阿木裹在—身硬邦邦的中山装里,头发梳成两片瓦,发缝分明,也许酒喝多了,面如红布,眼珠水汪汪的。见了孺子,阿木痴痴—笑,莫名其妙晃了晃脑袋。孺子干笑着站在人圈外,只朝阿木点点头。心头凝结的—坨苦涩在软软地扩展、壅塞,他—句相贺的话也说不出来。</p><p class="ql-block">—个青皮后生,挤眉弄眼冲那猩红的门帘做“四句”:“茶盅圆又圆,阿木阿梨好合弦。弦响弦暗听得见,是粗是细无人知。”话音刚落,门帘里的伴娘便抖起嗓子应战:“各人粗细各人知,何劳兄台费心猜……”</p><p class="ql-block">孺子觉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抽身退出,想悄悄地回去。一回头,门外半明半暗中,正站着春喜。孺子呆住了。春喜朝孺子扬—扬手,转身走开了。</p><p class="ql-block">孺子听得清楚,春喜转身时轻轻吹了—声口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