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杭州,我曾与一个人,一户人家,有着不解之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外婆,做了几乎一生的保姆。而帮佣最长,感情最深的,当属杭州的这户人家。而之所以如此,则全因为男主人陈老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老师全名陈仲常,中国美院(那时叫浙江美院)教师,贵州遵义人,科班出身,部队待过。陈老师是这样一个人:脸上总带着和善的微笑,这种笑,不是刻板的笑,也非爽朗的笑,而是一种自然的温和的笑,春风和煦般的笑,一如他那善良的性格。这种温和,配上他的身份,就显得是那样温文尔雅,平易近人,自然而然地给人带有一种亲近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外婆性格较固执,然对保姆工作竭尽全力,买菜、做饭、带小孩、搞卫生,那叫一个替死卖命。这样子一个保姆,进入这样子一户开明人家,外婆的“权”大得很,算是融入得很彻底。一家子对外婆很尊重,把她当长辈看待,一口一个“大妈”,叫得甚是亲切。乃至陈老师岳母从上海来小住,涉及到福利(如看戏看电影等),排位只能屈居在外婆之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了这么层关系,我于是常去杭州。那时正是文革时期,我十多岁。我所在的村子处于诸暨、萧山、绍兴之交,离县城五十里,距杭州八十里,僻远陋鄙,交通不便,属三不管地带。县城没去过,杭州只闻其名,我生活于斯,一只十足的井底之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教育学认为,影响人之因素有三:基因,教育,环境。而环境影响甚巨。心理学家曾观察到,一小孩从小为狼所哺乳豢养,长大既不能行走也不能人语,智力亦十分低下,此皆环境使然。由于外婆,由于陈老师,我能经常去杭州,这对我这个农村孩子而言,无异是打开了一扇“井”外世界的窗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得第一次去杭州,有两件至今看来平常复平常之事,而对那时的我,简直具有认知的颠覆性。一件是观赏花菜,呀,公园里,街道旁,一畦畦,五颜六色,到处都是。这不是农村家里的卷心菜吗?还长得这么好看?不割去吃吗?多可惜呀!嗬,知道了,这就是城市,这就是城市的与众不同,宁愿不吃,也要装点城市的美丽。还有一件是西湖边的桃红柳绿。一株碧桃一株柳,可听人说西湖的桃树经人整饬,只开花不结果,哎呀呀,浪费透顶了。若让西湖的桃树都结桃子,其收获可堆成小山了,可供多少人享用呢?又可卖多少钱呢?嗬,杭州毕竟是杭州,为了西湖美景,舍弃了多少收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我的认知大抵如此。只是至今,我也没有多少对少时的无知表示羞愧,反而每当看到这两件物事,心里会涌出一种亲切感。在我看来,这是两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物事,是一种符号。它是最初我对一个城市的美,所具有形象的感性的体认标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我母亲经常生病,近半时间躺在床上。也看了不少医生,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故诊断是神经官能症,反正这个病查不出,看不了,也好不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因外婆之故,有一段时间母亲就住在陈老师家,由我陪同,记得刚好是寒假。陈老师家是两室一厅,约六十多个平方。现在看来极小,而在文革时能分如此套间,已是不得了的事。记得陈老师夫妻和小女儿住一间,外婆与小男孩住一间,我与母亲就晚上在厅里打地铺,早起收拾干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每天早五点,天色犹暗,我起床去浙二医院为母亲排队挂号。从涌金门到浙二医院,要走大半个小时。一路上看着起早忙活的人们,黑影憧憧,急走匆匆,仿佛皆带有某种使命感。至医院,天方明,挂号的队已排到百米之长,蜿蜒进小弄里了。为了看病,很多人都是半夜前来排队,有的甚至前一天晚已来了。七点半放号了,才排到一半,挂号处就有人在叫:今天号已完了!呼的一声,长蛇阵立时散了。只有少数几个人不甘心,犹围在挂号窗口不肯散去。此刻,我胸有成竹地挤上去,摸出生产大队打的关于贫下中农的成分介绍信递进去。不久一个号子从窗口递出来,且这个号子还是靠前的。这是我家作为贫下中农,在文革中享受到的最大福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上午陪母亲门诊,下午空下来,我忽发奇想,走西湖。我从南山路116号(那时的门牌号)浙江美院教工楼出发,沿顺时针绕圈。我走过柳浪闻莺,走过清波门,走过雷峰塔,远眺三潭印月奇景,走过花港观鱼,走过苏堤六吊桥(那时杨公堤建筑较乱,路颇难行),走过曲院风荷,走过岳王庙,走过孤山,走过平湖秋月,遥观湖心亭烟波,走过白堤,走过断桥,仰望保俶塔流霞,走过六公园七公园,走过涌金门。夕阳西下,然后我像只倦鸟,回到了“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段时间过去,我不知绕西湖多少圈。慢慢地,我不再满足于“走”西湖,而是去“读”西湖,在领略湖光山色之同时,去“咀嚼”西湖,感悟西湖。于是,我看见了白娘子因人妖之恋被法海镇在了雷峰塔下,我看见了苏东坡与白居易为疏浚西湖保护民生修起了苏堤白堤,我看见了秦桧四丑赤膊反剪跪在了地上向岳飞请罪,我看见了吴越百姓为保佑钱俶平安归来而筑起了保俶塔,我看见了许仙白娘子你侬我侬在断桥上依依惜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西湖像一本色彩缤纷的书,在我的面前次第展开。那桃红柳绿,那湖光山色,慢慢地在我心里与其背后的故事融合,情景交融,渲染出别一样的风情。而这种风情,无疑是世界上一幅最美的图画。身处图画中,我的眼界得以拓宽,我的心灵得到触动:要是生活在杭州这样的“天堂”里,该有多好!而我这只“蛙”想要跳出“井口,”达成目标,除了努力再努力,别无他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父亲也曾有一段时间住在陈老师家。父亲是个地道农民,身强力壮。惜在大跃进时由于饥饿,耳渐失聪,且愈演愈烈,属于神经性耳聋。文革时杭州工宣队用针灸治耳聋,说是一个医学突破。父亲曾数次赴杭治疗。当然也落脚在陈老师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终父母亲的病皆未治愈,然作为病人,住在陈老师家,且一住一段时间,对陈老师一家来说,实在是难得的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老师家厅里有个书架,上面放着一些书和杂志。平常无事,我最喜翻看书架里的书。书架上有一套《红楼梦》,这是我第一次认识《红楼梦》,第一次读《红楼梦》。这类书,在那时扫“四旧”中,是难得一见的宝贝。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书,她的情节是如此曲折,她的爱情是如此凄美。她里面的那种欢闹,她里面的那种温馨,在现世中很难寻得到。我有空就静静地坐在窗前,一门心思地读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得有一回,我坐在窗前读书,窗外白雪纷飞,琼玉乱舞,一忽儿已是粉妆乾坤,玉砌世界。此时我正在看大观园众姐妹赏雪,小说中之写飞雪,我印象殊深:“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怒马之驰,或如掣电之疾。”外面是冰天雪地,里面是温暖如春,中间只隔着一层玻璃。此时的我,仿佛身临其境,荒芜的心里,溢满了温暖。(是我记错,上述描写应为形容大观园接鼓传花之鼓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书架上还有一份苏联杂志,有一篇小说至今未能忘怀,题目忘了。卫国战争时,一村子里健壮的青年皆上了前线,只留下女人和有残疾的男人。一对恋人,男的走了,留下美丽的未婚妻,生死离别。在以后的劳动中,一残疾人的善良引起了女主角的关注,日复一日,两人互生情愫,终至生死不渝。若干年后,卫国战争结束,前恋人带着胜利者的荣誉,回归村子,准备与女主角结婚。谁知女主角早已移情别恋,他永远失去了她。故事至此戛然而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读这篇小说对我是一种震撼。在中国这是不可能出现的事,参军光荣,加之是保家卫国,即使在和平年代,姑娘谈一个军人也是无尚光荣的。那个残疾人,实足是破坏军婚,要坐牢的。可在这篇小说中,没有谴责插足者与变心者。她只是客观地叙述了前恋人作为一个公民保家卫国的责任,女主角与残疾人在生活中产生的纯真之爱情,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没有谁对谁错。我想作者要表达的,是透过表面,揭示战争的残酷,及歌颂真正的爱情。很多年后,我甚至想,这个民族有着灵魂深处的善良,这种爱情至上主义,撇开政治因素,她发乎人性,是人类最宝贵的东西。如果政客们少些折腾,假以时日,这个国家必成文明强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读陈老师书架上的书,给我带来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一种无与伦比精神上的快感。这也是一种幸福。而这种幸福,是农村劳作所没有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