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去年“八一”前我回到老家,恰逢庆阳籍同年兵相聚,共庆从军五十周年。看着眼前一个个有点陌生的战友,都从当年英姿勃发的帅气青年变成如今髯发花白、老态龙钟的老人,让人顿生无限感慨!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五十年消失。然而,五十年前我们弃锄从戎,离家远行的场景却仍历历在目。</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 公元一九七四年,陇东高原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干旱,本来就是靠天吃饭的地方,瞬间陷入绝境。上个冬天下雪就少,进入春季,眼巴巴的盼不来一场透雨,大面积的冬小麦活活枯死在地里,犹如断奶的婴儿活活饿死在母亲的怀抱里,让人瞅着揪心似的疼痛!</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 夏粮颗粒无收,秋田干旱无法下种。龟裂的土地仿佛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沧桑的皱纹,那样清晰的深刻,那样无奈的哀伤。这地方的百姓,每到青黄不接的季节,本来就靠吃“回销粮”维持生计,遇到像这样全年无收成的灾年,当地粮仓仅有的储备粮早已告罄。眼看着“三年自然灾害”的情景又要重现(1959——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当地饿死了不少人,故老百姓心有余悸),一时慌恐不安。关键时刻,中央委派国务院一位副总理前来视察灾情,然后紧急从东北调运玉米,从河南调运红薯干,放粮赈灾,才让当地老百姓艰难地渡过了一场罕见的大灾。虽说每人每月按指标供应的20斤玉米粒和8斤红薯干根本不够吃,但这已经很不错了,总比三年自然灾害时吃草根树皮强多少倍。</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正值青春年少的我,恰逢高中毕业。上大学无望(那时大专院校刚恢复招生,但不招应届毕业生,只招初、高中毕业须经两年以上社会实践、基层组织推荐的工农兵学员,即历史上的“工农兵大学生”),找工作无门,苦闷彷徨时期,偏又逢灾荒。回乡后长期在农业学大寨的劳动工地上,可整天包谷面糊糊配红薯干,吃的肠胃反酸,饿的眼睛发绿,这时候哪有什么高远志想和宏伟抱负?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我的理想前途在哪里?迷茫无助。</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这年冬天,驻陕某集团军野营拉练到了陇东。战士们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生龙活虎,朝气蓬勃。那一身草绿色的军装,红色的领章帽徽,肩上钢枪闪闪发亮,瞬间吸引了我们年轻人的眼球。然而,吸引眼球的不仅仅是他们的精神风貌和绿军装,还有更大的诱惑——白面馒头!</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 部队野营拉练到乡村,以连、排为单位吃住在村子为他们腾出来的土窑洞里,应该说条件还是挺简陋的。一天三顿饭,饭前列队唱歌,然后十多人围一个圈蹲在地上吃饭(群众家里没有多余的桌椅板凳),饭菜多数是一盆烩菜,一盆馒头,有时也吃面条。就这么简单的饭菜在当时当地可引起了轰动:“解放军吃的太好了,顿顿白面馍,还有肉菜,臊子面……”每次他们唱歌开饭,引得群众,尤其是小孩子和我们一帮年轻人伸长脖子在“地坑院”的崖畔上面,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下面院子中间的战士吃饭,一个个胃液翻滚,喉头蠕动,就差上去抢了。</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这年冬天,部队野营拉练前脚刚走,征兵工作接着就开始了。“走,当兵去,到部队吃白面馍馍去”。年轻人纷纷报名要求参军。当年的征兵工作,根本不用怎么宣传动员,适龄青年几乎都报了名。我也是在白面馍馍的诱惑下报名应征了(从政治上评判,应属当兵目的不纯)。先是填表、体检、政审、家访,最后拿到入伍批准通知书。</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通知书接到的比较晚,距公社集中只有3天时间了,急匆匆骑上自行车分别前往外婆和几个姑姑家一一告别。外婆听说我要参军去,泪水禁不住就流了下来,紧拉我的手不松开,唯恐再见不到我,定要我在她家住一夜,陪她说说话。我实在没多余时间陪外婆,她看我执意要走,急忙去厨房找出平时攒的几个鸡蛋煮熟让我带着。</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离开家乡这天,大队干部把我们一块要参军的三名青年召到一起,在一社员家里吃了一顿饸饹面,算是为我们送行。</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 是久未吃饸饹面的缘故?还是离家前的最后一顿饭?总之,那天的饸饹面是我印象中最好吃的饸饹面,汤汪面长,红红的辣椒油再配上色泽翠绿的咸韮菜,色香味俱全,格外诱人。大队支书说,小伙子们多吃几碗,走出董志塬就很难吃上家乡的饸饹面了,我们也就敞开肚皮每人都吃了三四碗。</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 我端着一碗面在院子里倏然一抬头,从岸畔上围观的人群里看见奶奶正注视着我。我一怔,不知所措,只好向奶奶笑了笑。从内心讲,我想马上去扶奶奶下来吃碗饸饹面,但我又不敢,怕队干部批评,犹豫了。我知道当时群众生活都很困难,大队干部能让我们三个参军青年在离开家乡前吃碗饸饹面实属不易,而且事先讲明不让家长陪同。可我当时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碗里的面端给奶奶让她老人家吃一口呢?只顾自己吃……那天,干旱了一个冬天的董志塬,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我家距离吃饭的地方足有一华里路程,路面很滑,奶奶七旬高龄,一双三寸金莲,是怎么一步一步走来的?</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 饭很快吃完了,我们胸前戴上大红花,登上大队备好的拖拉机送我们到公社集中。拖拉机开出很远了,奶奶拄着一根棍子顶着一头白发在飞舞的雪花中久久目送着我远去的背影……这件事成为我离家最为扎心的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 到了公社(即现在的乡政府),天色已晚。公社革委会为我们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欢送晚会,便安排四十多名新兵在董中教室临时搭就的麦草铺上就寝了。寒冷可想而知。革委会副主任边新民当时分管教育工作,我毕业前是学生干部,在学校与他常见面,他对我印象很好。那晚他找见我,把我叫到公社他的宿舍,安排我睡在他的热炕上,盖着他的厚棉被,他却借宿到其他同事的宿舍里,让我这个农家子弟在远离家乡之前,度过了最后一个温暖的寒夜。八十年代初,我结婚携妻回到老家,打听着去看他,但他已病故。一位非常好的领导与长辈,再也见不到了。多年来我却时常会想起他的音容笑貌。</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翌日早晨,公社又送我们到县人武部统一报到换服装。新兵们脱下身上的旧衣服,从头到脚都换上了压得皱皱巴巴的、充满卫生球味道的新军装。穷人家的孩子衣服单薄,穿着厚实暖和的新军装,特别是那一脚能踢死牛的大头毛皮鞋,个个乐得笑逐颜开,这辈子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能不乐吗?唯一遗憾的是新军装上没有那非常醒目的红色的领章帽徽。</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我正在发愁换下来的旧衣服怎么捎回家时,却发现大弟有理不知啥时已尾随我们来到县城,赶紧把衣服交他。他那时才十五岁,县城距我家一百多华里,他是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我都没来得及细问就统一集合了,当天夜里就从县城出发了。夜里12点刚过,一阵急促的哨音响起,紧急集合后立即登车出发。25名新兵编一个班,乘一辆大卡车,班长全是老兵,我被指定为临时副班长,协助班长工作。班长坐车厢最后面,我坐前面,防止有人跳车或不听招呼,发现有人站起来要强制其坐下。</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凌晨一时,十几辆大车、小车从县城浩浩荡荡出发了,新兵们心里五味杂陈,默默不语,一群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第一次远离家乡,远离故土,前方的道路是远是近?是窄是宽?不知道。虽说参军入伍是光荣的事,但五十年前的农村人的思想境界没有那么高,况且,每个人的情况也都不一样,当兵的目的各有不同。有的是为吃饱肚子去的;有的是奔着个人前程去的;有的是为走出山沟看世界的;有的是不得已、不情愿而去的。我虽说是心甘情愿去当兵,但毕竟是第一次远离亲人出远门,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要去的部队因严格保密的缘故,不知驻守在哪儿?哪儿是我的第二故乡?哪儿又是我灵魂的寄托之处?军队是国家机器重要组成部分,国家遇到战争和灾害,军人要随时做出牺牲的思想准备,故乡,我什么时候还能回到您的怀抱……这时,已能听到车厢里有人在低声啜泣。在一阵心酸和惆怅中,车队驶出县城像离弦的箭,风驰电掣般的行驶在黄土高原的夜色中,柳影不绝,灯光如练,甚为壮观。然而,车上的新兵人人都在想心事,无心欣赏故乡最后这多情的夜色。</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 车行了约一个小时多,看见前面有一堆一堆的火光,有人小声说到肖金了。这时车厢里有了骚动,我看见路边火堆旁围了许多人,他们看见车队过来有人冲到路面中呐喊拦车,原来这都是新兵家人,等在此处想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亲人。他们大声呼叫着儿子、兄弟的名字,车厢里肖金籍新兵已站起来呼应。班长与我立即站起来制止,防止有人跳车。带车干部看见有家长拦车呼喊,督促司机快速驶过。我们出了肖金镇很远了,我仍隐约听见家长们在漆黑的旷野里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声……</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 一路上,我的脑海里一直回想着离别时家人亲友们依依不舍的抹泪送别与千叮咛万嘱咐的关怀。为什么我们当兵离家,他们是那样的不舍?我想这故然与当时农村一些守旧的传统观念和小农意识有关;但是,更与军人这个职业有关。历朝历代军人都是一个危险的职业,也是一个讲奉献的职业;军人之所以称之为战士,就意味着要去战场、要去拼搏、要去刺杀,就意味着牺牲与奉献,今天的离别包含着永别的成份,没有这种思想准备就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这是军人的悲壮,更是军人的荣耀!当然,和平时期这种牺牲的概率较小一些,但绝不是没有。假如只抱有侥幸心理去“度金”,去享受荣誉、去吃白馒头而没有任何牺牲与奉献的思想准备,那就大错特错了。正因新兵们都意识到了这点,亲人家属们也意识到了这点,其实。从这一刻起大家从内心也都或多少做好了职业奉献的思想准备,所以,分离告别时,才难舍难离、伤心抹泪,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是人性的本能,是一种感情的自然流露,是一种纯真与高尚!</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 当东方出现鱼肚色,我们的兵车已进入西安郊区,我们将从西安换乘火车驶向我们要去的军营。军营在哪儿?不知道。但新兵们都明白,从今天起我们便走出了家乡,告别了过去的生活,步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人生的道路从此转折。一个全新的环境、全新的生活正在迊接着我们。未来,每个人的生命华章将要靠自己亲手去描绘去书写。</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