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行之十二 问世间情为何物（上）

涂伯伯

上世纪九十年代，是开放与发展的年代。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大批港台电影顺利流入大陆、大批港台歌手获得官方认可。也就是在这个年代，我从电视剧《梅花三弄》的插曲中，“认识”了姜育恒、牢记了元好问。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澈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电视剧《梅花三弄》歌词 作者:琼瑶）

当沉郁苍凉的歌声响起，我仍情不自禁一身颤栗：“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虽然，虽然早就过了在厕所里偷看情书的年纪、虽然早就没有了为瓦洛佳打抱不平的冲动，但是，我还是被“天南地北双飞客”的殉情所震撼、还是被元好问的诗章所感动！曾经沧海，也许，正是因为“曾经沧海”，看惯了我们这一代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听到了太多“政治婚姻”的凑合，才对生死相许的双飞雁有了更多的钦敬与感触。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我讶异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怎么能写出击中万千魂灵、流芳百世的《雁丘词》？我急欲深入元好问的内心世界，去破解他博大深邃的情感密码。我等了30年，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机会，在2024年的9月，到太原、到忻州，拜谒了遗山祠、祭奠了遗山墓、寻访了雁丘园……把我对元好问的所有情感，尽兴倾泻在他所热爱的那一片故土！

九九艳阳，丽日当空，北纬37度的太原市也热浪逼人。然而，即便是阳光灼灼，也挡不住我寻访雁丘、寻访700年前那位翩翩少年的热情。

这是汾河岸边一片开阔的湿地，背倚汾水、远接崛围，林木葱郁、古意盎然。公元1205年的某一天，16岁的元好问来并州（今太原）赶考，半路上遇见一个捕捉大雁的人，用奇怪的语气对他说：“今天早上捉到了一只大雁，我把它杀了。没想到，那脱网飞走的另一只大雁，却在天空悲鸣徘徊，久久不愿离开，最后，它竟俯冲下来，撞地而死！”元好问悲戚不语，默默地买下了这两只雁，在汾河岸边埋葬了它们，并垒上石头作为标志，名为“雁丘”。同时写下了《雁丘词》，发出了直刺人心的“千古一问”。

是的，《雁丘词》是直刺人心的诗篇，因为它所触及的，乃是每一个人都会遭际和体味的最美好的情感，也是每一个人，进入“爱情”状态后，都渴望获得的最高体验。遗憾的是，“东风恶，欢情薄”。现实中的爱情和婚姻，或被别人打碎、或由自己毁灭，往往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于是，我们看到的，不是“自挂东南枝”的焦仲卿、就是奋身扑坟茔的祝英台了；我们喟叹的，也只能是“人心不古”，或“过去的日子很慢”……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也正是这人人可得、又求而难得的体验，成为万千人士的终生遗憾、并浓缩为打动人心的催泪弹。

《雁丘词》一问世，就获得了太原名士王中立的激赏，他高度评价这首词，说元好问堪比北宋婉约派词人晏几道的“转世”，还说《雁丘词》比晏几道的诗“更清新”。①

十六岁的元好问，虽然写下了堪称千古绝唱的《雁丘词》，但对于科举而言，终归是左道旁门，所以，这一年，他应试不中，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元好问在这首诗歌中所表现出的、对天生万物的悲悯之情，对人间情爱的真挚祝福，以及对历史人物、国家命运的深切关注，却折射出他心灵深处熠熠闪烁的人性光辉和家国情怀。这样的光辉、这样的情愫，注定了元好问诗文“杜陵魂魄”的历史走向，并最终奠定他“金元第一人”的文坛霸主地位。而元好问的人生，从此，就沿着“情为何物”的思考而展开；他的诗文，也围绕着同一个母题而演绎。

是的，似乎是老天要有意成全元好问对人生情爱的思索，于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他看，让他完成了《雁丘词》的“姊妹篇”——《摸鱼儿· 问莲根》。

这是一则凄婉的殉情故事，元好问在小序中详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泰和年间，大名府有一对青年，因为相爱而遭到父母亲的反对，于是相约殉情，双双投水自尽。这对小青年失踪以后，官家多方查找，也没有发现踪影。不久之后，有到荷塘采藕的人，在水底踏到了两具尸体，从身穿的衣服才辨别出就是失踪的这一对孩子，这件事情才大白于天下。这一年，这荷塘里的莲花，竟然都是并蒂莲。这件事情，是沁水县梁国用判官，对李用章内翰讲的。”②

接下来，元好问以悲怆的语调写下了自己的同情和激愤——

问莲根，有多少根须、多少相思？莲心如此苦涩究竟是为谁伤心？并蒂莲花脉脉相望，你可知，那就是这对男女的化身？老天不公，为什么不让他们白头偕老，却让他们生死相许，亡命于鸳鸯荷塘？夕阳西下无语相望，纵然是谢灵运的伤心地、湘妃女的殉情处，也抵不上这荷塘更让人断肠！

这纯真的爱情，堪比灵芝瑞露，可以万古流芳。纵然是海枯石烂，他们的真情也在、他们的幽怨也不会被黄土埋葬！（但是，我也不能不担心）韩凭夫妇化身的相思树，在岁月的流逝中，就被无情地摧残了。（所以），还是让我的船儿稍稍停留，让我多看一眼：我担心载酒归来，这并蒂莲儿的花瓣已经凋残，会被埋没于风雨浊水中狼藉一片。③

深切的同情、愤怒的呐喊，以及对罪恶悲剧重复上演的担心，构成为这首情诗的昂扬主旋。成为元好问那个时代难能可贵的呼唤自由恋爱、反对婚姻包办的一支响箭。

公元1208年，金泰和八年，元好问十九岁，在养父元泰的主持下，与同乡张翰之女张氏完婚。其时，元泰是陵川县令，张翰是会川县令，两家门楣相当。更为重要的是，书香门第的张氏，堪为元好问“红袖添香”的良伴。元好问应该在自己的婚姻生活中，体会到“并蒂花开”的缠绵，揣摸出“只影难飞”的伤感。

也就在这一年，元好问第二次参加科考，远赴长安，不幸又名落孙山。但是，落榜的失意，并没有击倒元好问，因为，生活总要继续，更何况，就在第二年，他的大女儿元真出生了。

读元好问的传记，我有一个奇怪的发现，那就是：元好问绝没有那个时代“重男轻女”的“迂腐之见”。为什么会这样讲？因为，从1208年到1231年夫人张氏去世，在23年的婚姻存续期中，张氏一共为元好问生下三女一子！在连生三女的情况下，一个士大夫式的文人，居然没有休妻、没有纳妾？！居然还能够不分“弄璋”、“弄瓦”，视三个女儿为“明珠”，把她们当做“小草”一般呵护，甚至还有超过对儿子那样的依恋之情！——“……生女便知聊寄托，中年尤觉感悲欢。松间小草栽培稳，掌上明珠弃掷难……”④

这是植根于元好问灵魂深处的人本思想，也是与《雁丘词》、《摸鱼儿》一脉相承的珍视情感、忠于爱情的具体体现，是超拔于那个时代、那个阶级，可以媲美于现代的、具有普世价值意义的人性光辉！

公元1212年，元好问第三次“科考”，不幸再次落榜，元好问倍感失望。然而，还没等他从个人的失意中解脱出来，更大的灾难就向他袭来：1216年，大金真佑四年，蒙古大军围困太原，金廷仓皇南迁，河朔不保，元好问只好像当年的杜甫那样，“挈妇将雏”南渡黄河，寓居于河南福昌三乡（今属河南宜阳）。从此开始了长达23年的流亡生活。

1231年，元好问的夫人张氏在离乱中不幸去世，宦游在外的元好问甚至来不及看上最后一眼。他含悲搵泪，写下了好几首属于自己和张氏的“雁丘词”。其中，《三奠子·离南阳后作》，是最为人熟知，也最为人称道的“悼亡诗”：

怅韶华流转，无计留连。行乐地，一凄然。笙歌寒食后，桃李恶风前。连环玉，回文锦，两缠绵。

芳尘未远，幽意谁传。千古恨，再生缘。闲衾香易冷，孤枕梦难圆。西窗雨，南楼月，夜如年。⑤

为便于朋友们们阅读理解，我试译如下:

恨韶华易逝，我竟然没有一点儿办法挽住时间。曾经开心快活的地方，如今都显得冷清惨淡。清明时节、料峭春寒，西风骤起，吹落桃花片片。连环玉、回文锦，睹物思人，难忘两情相悦，恩爱缠绵。

你美丽的倩影未曾走远，我思念的情愫却无人可传！生离死别千古恨，惟愿来生再续缘。你遗下的锦被上，还残留着余温和幽香；我独卧床头，辗转反侧，夜不成眠。静听窗前雨声点点，呆望楼外月光清寒，这夜啊，实在太长，就像捱了一年……

除了这一首，还有一首，是朱东润先生、胡传志先生等都没有提及和指认的《醉花阴·候馆青灯淡相对》:

候馆青灯淡相对。夜迢迢无奈。掩泪惜分飞，好梦空回，留得闲愁在。

同心易绾双罗带。只连环难解。且莫望归鞍，尽眼西山，人更西山外。⑥

我依然试译如下：

独居旅舍面对青灯，烛光悠悠一线。长夜迢迢，思绪绵绵，无奈人难眠。

掩泪哭泣，叹劳燕分飞，甜蜜的梦境再难追回，只留下遗恨心酸。

想当初，心心相连，互相扶持，就像两条罗带捆在了一起那般；现而今，这连环扣儿呀，我再无法解开！

自你走后，我再不敢回望家乡。因为一眼望去，都是重重山峦，我看不到你啊，因为你在山外、在天边！

我个人以为，这首与李清照悼亡赵明诚的同词牌诗作相比⑦，就情感的抒发来讲，更直接；就意象的选择而言，更明白。所以，它的感染力更强。不说在易安之上，至少也算得旗鼓相当。

以上，仅就“悼亡诗”，我们就可以一窥元好问诗歌创作的堂奥。然而，作为“一代文宗”的诗词大家，其情怀岂止于儿女情长，他跌宕的人生刚刚起步、灿烂的诗章也才开篇。在接下来的文章里，我们将会看到一个更立体、更丰满的人物形象；我们也将品味到他更多、更美好的诗篇。

（本篇完 下篇待续）

2025年1月21日完

注释：

①王中立《题欲之乐府后》：“常恨小山无后身，元郎乐府更清新。红裙婢子那能晓，送与凌烟阁上人。”

②《摸鱼儿·问莲根》小序：“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儿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者，官为踪迹之，无见也。其后踏藕者得二尸水中，衣服仍可验，其事乃白。是岁，此陂荷花开，无不并蒂者。沁水梁国用时为录事判官，为李用章内翰言如此。”

③《摸鱼儿·问莲根》正文：“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④元好问《别程女》（送元真）：“……生女便知聊寄托，中年尤觉感悲欢。松间小草栽培稳，掌上明珠弃掷难……”

⑤《元好问新乐府》（电子版）P19

⑥《元好问新乐府》（电子版）P13

⑦宋·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