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历表（恰同学少年）

黄美德

　　升学考后，发下来两份表格。一份是志愿表，一份是履历表。其中的履历表，与我的前途命运休戚相关。所以，也留下些故事。

履历表又称“调查表”。

属于机密的：某某省中学毕业生家庭政治情况调查表，必须写明家庭出身，父亲、母亲或扶养人有无被杀、关、管者，并注明时间，地点原因及刑满释放后或解除管制后的表现(如没有请注明“无”)。

学生主要社会关系(指学生本人在政治上经济上有直接联系的社会关系)有无因反革命罪行被处死或现被我判刑、管制的；如有，请按前项要求具体说明。如没有，请填写“无”。

“调查表”填好后由学校附在《中学毕业生登记表》内。

调查表的出笼：1955年1月5日，中共中央批发中共北京市委高等学校委员会《关于1954暑假高等学校毕业生进行忠诚老实运动总结报告》，中央在批示中提出：今后应加强新生在录取前的政治审查，并望教育部及早考虑在全国中等学校建立学生档案制度的问题。(《中华人民共和国实录》)

继“履历表”之后，1958年又出台了：“教育为无产阶级的政治服务。”

所谓的“无产阶级政治”，就是良好的家庭出身和良好的社会关系。

初一下学期，学友段成英给我讲逸文趣事。她说：“茶某某送给季某某的日记本扉页上的题词是：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首看似情诗的题词，却与那时的教育方针息息相关。1958年季某某初中毕业，她是我眼睛里，第一个新教育方针的牺牲者。到了1959年，哪位送日记本的男生，因为同样的原因也失学了。

因此，盯着调查的“有”或“无”，都是一字千钧，没有时间顾影自怜。我拿着表格没有贸然行事，我将它带回宿舍，我钻进蚊帐里，我躺床上目盯天花板思索开了。

我这时和妹妹同铺，妹妹低我一年级，她们去上课了。静悄悄的宿舍里，寂然无声。这时的我，倒有点像运筹帷幄的将军。

家庭出身地主，这是隐瞒不了的。但是，用什么办法把它缩小一点呢。这时，童年的一幕掠过脑际。

那时，我家开茶馆。一天茶馆快要打烊了，一个喝茶的工程师信口问道：“老板娘，什么阶级成分啊？”

母亲胆怯地回答：“地主。”

工程师的眼睛张大了，他望着逼仄破旧的房子，他说这怎么够得上地主。母亲苦涩一笑，说是土改以后补上去的。工程师“哦”地一声拊掌笑了，他说：“我明白了，这叫漏网地主。”

那时，我也在旁边，我转动着黑眼珠，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工程师抚摸着我的头，他说：“打个比喻，地主就是大石头，剩下的小石头放在筛子里再筛一次。”

后来才知道，是地富的指标不够凑数的。从此留下一个印象，漏网地主就是小地主。对！家庭出身就填漏网地主。

事实上，我家连小地主都算不上。改革开放后，我说我家是地主。有位经历过土改的老革命说：“你家够不上地主。”这时有钱人又吃香了。

我五味杂成，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想，够不上地主，却被地主成份影响了一辈子。

后来才知道，大地主和小地主还是有区别的，我这是歪打正着。

至于父母亲的政治面貌，当“鸡毛飞上天”的时候，我家入社了。那是1956年初春，一天晚上散会，父母亲笑眯乐呵回到家，他俩异口同声的说：“我们是社员了。”

刚开始是不要地富参加的，因此，父母亲能够参加合作社，体现的是一种政治待遇。这天晚上，我们一家，就像过节似地充满欢乐的气氛。

不久之后反右斗争，农村斗争地富，母亲成为靶子，之后戴什么帽子？绞尽脑汁想不出来。算了算了，干脆写预备社员好了。

其余的家人，就是几个乳臭未除的弟妹。工作以后才发现，年轻是一种政治优势，弟妹的历史像一张白纸。

接着是社会关系了，亲戚成份不好的，称为“社会关系复杂”。

五十年代初，面对枪械冤案，父亲说：“共产党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民兵当即回答：“你不要嘴硬，凭你的社会关系就可以把你打成地主。”

真是这样的，土改伊始我家的阶级成份是中农。税务师来家动员父亲出去工作，部队来当地招收文化教员，父亲政审什么的全都合格。后来阶级成份一再攀升，个中缘由就是社会关系复杂。

外面的天空，忽然下起小雨，淅沥淅沥敲打着门窗，好像也在敲打着我的脑袋，我的头炸裂似的疼。

就在我焦虑不安的时候，妹妹神情沮丧地回到宿舍。盯着她发红的眼睛，我搁下手中的表格。还没有等我发问，妹妹探过脸小声问道：“阿姐，黄某某和我家是什么关系？”

不啻一声惊雷，吓得我张口结舌。过了一会，我问她：“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同学反映给班主任，说黄某某是我家亲戚，还说我隐瞒社会关系。”妹妹的眼睛里转动着泪花。

问过之后，妹妹怏怏不乐地走了。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昭示，我想，既然是这样，就更不能填写了。但总不能是空白纸嘛。

《孙子兵法--九地篇》，孙子说：“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比喻士卒陷入危险的境地，然后才能会殊死战斗。

有人认为，无时不被戮杀，侵扰的生灵必然养成自家保护的反射。我称不上有意识的把握人生，只是时势逼着我开动脑筋。后来，社会关系栏里，我填了二姨家在单位的俩个表哥。另外还填了老姨家，老姨父家庭成分中农，老姨父是九死一生的抗日英雄，但那个年代被扣着“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帽子，是“历史反革命”，后面的这些，我就省略了。尤其是妹妹问的这个本家，如果填了，就不仅仅是画蛇添足的问题了。

本意不想欺骗，却不知不觉间做起手腳。隐瞒潜伏着危机，如果真有同学举报，我还想好退路，到了那时我就说：那时我还小，大人的事我不知道。或者说已经断绝来往了。

日后，我与四阿哥聊《履历表》一事。四阿哥说，填写履历表的时候，开班会学习“忠诚老实”文件，然后表决心，并且树个典型。这个典型人物就是余国英，小名管秀。管秀慷慨激扬的说：“填写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要像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和隐瞒。”

在管秀的影响下，他们如实填写履历表。甚至为了表示决心，而不惜夸大其词，专捡“坏”的去填写。回顾当年的填写，四阿哥如数家珍。这些人日后都得到了平反昭雪，但在那个年代，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将自己抹黑。

家人和社会关系有关、管、杀或逃亡的，几乎是不录取的。

日后，我曾经埋怨四阿哥，“你怎么那样傻？什么都填。”

四阿哥叹了口气，他说：“开班会，如果填不好，害怕同学检举揭发。”

这时的学子，就是群狼共舞。

幸运的是，我们那一届不像四阿哥他们，如果真是开大会，有管秀一样的典型发言，再加上群情激昂，互相影响，我也可能像管秀和四阿哥一样。

像管秀和四阿哥这样的故事很多。我有个同学王银书，她的父亲是商人。商人分行商和坐商，王父是行商，他下南洋行万里路，途中的瘴气蚊虫、蚂蝗和毒蛇猛兽，还有打家劫舍的土匪路霸，一路危险丛生。行商都是结伴而行，王父达南洋出货后，猛然听说解放了，便不敢返回故里。那个年代，这样的人并不少，保命要紧。当王父走的时候还没有解放，那时也没有地主一说。我后来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填写？”

王银书说，“当时想读大学想入团，是写入团申请书时写的。”

王银书兄弟姊妹八人，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送人，从这一点看，算不上真正的富人。王银书填写父亲为“逃亡地主”，不要说读大学，初中毕业她就失学了。我班失学的有四人，自然都是地富子女，王银书是唯一的女生。王银书学习好，品行端正，待人谦卑平和，她的失学，过了许多年，我都百思不得其解。改革开放后落实政策，王父是华侨，没收的房子也退回来了。

还有一个同学魏永寿，他也是写入团申请书遇见类似的问题，说他没有交代清楚他父亲来云南以前的历史。魏父是修滇缅公路落籍南涧的，魏同学反驳道：“你们要了解我的历史可以去找我的父亲。但我父历史我无可奉告，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事实正是如此，魏同学说的才是大实话。对于他的父亲，别说他不了解，甚至于他的妈妈也是如此。直到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魏爸带着妻小回湖北老家，到了这时魏妈才知道，湖北老家还有一个原配。自抗日战争一别，魏爸和原配分别几近半个世纪。再后来，我听魏同学的女儿讲，他爷爷是抗日英雄，还有蒋中正赐给的宝剑。

我家也是这样，解放时我很小，我还是满地跑来跑去的孩子。对于我的家史，我知道的来源于道听途说，这些道听途说的信息，许多是以讹传讹。当年我妹问的黄某某，是我们五服以内的本家，是一个祖先遗传的后代。我们的始祖，是明朝中原移民，贸书到达云南边疆滇西小镇，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后代中，有俩哥弟成为名人，被称为黄氏二杰，时人无不景仰。其中的弟弟便是我的祖父，祖父名汝槐，长大成人另立门户。祖父后来受“打土豪”影响，和胞兄大打官司连年。兄弟阋于墙，哥弟俩的家运由盛转衰。

伯祖有三个儿子，小儿子名毓琨，此即妹妹讯问的黄某某。毓琨成长的年代，正是父叔内斗的时候，为筹学费，他披星戴月垦荒种地，勉为其难读完初中，后又赴昆明读高中。毓琨在省城半工半读，以当家庭教师赚取学费，后来辍学了，逗留省城黄包车行打工。1944年，经过十余年的历练后，回乡竞选镇长成功。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埋下了祸根。

1946年狼烟四起，地方实力派成为国共两党争夺对像。1949年初，蒙化地下党特支书记张瑄在学生引领下，到了虎街镇镇长张灼生家，张书记晓以大义，张灼生拉起反蒋武装。张灼生任司令，黄某某任副司令。这支队伍，即后来的边纵八支队三十六团。该队伍在土改时期，被打成“地霸武装”和“土匪武装”，不少人被镇压，黄某某是其中之一。管秀的父亲也是死于这次冤杀。

黄某某的侄子，毕业于蒙化中学。蒙化中学号称“革命”摇篮，在这里读书的少年，变成一个革命青年。1946年秋，初中毕业的侄儿考取国立龙渊中学。这时，省城地下党领导的学生运动，波澜壮阔汹涌澎湃。同年12月，侄儿加入“民青”，宁静的书斋容纳不下他革命的心，他参加反蒋游行，冲锋陷阵奋不顾身。因参加学生运动，他被学校开除了。后经地下党介绍转大理五台中学，到了1948年，他听从党组织安排，以教导主任职位为掩护，建立地下交通，发动农民反“三征”斗争。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也难逃一劫。

还有一个人，也与此案受牵连。这个人叫阿庆(化名)， 阿庆和我一起考入中学，我和他同级不同班。后来他给我讲家庭变故和自身经历。

他的父母是表兄妹成亲，婚后不久生下他。他一岁的时候，生父死于時疫。母亲守孝三年改嫁黄某某。阿庆这时四岁，他说他两边都在。生父家原来也有钱，爷爷病故后家道中落。土改前变穷的人，被认为是祖坟冒青烟。继父黄某某成地主，生父家为中农。阿庆被叔叔们接走了，是叔叔们供他上的小学。

然而，“恶霸地主”的影子如影相随。他的班主任一定要他把中农改成“恶霸地主”。他说，当时就想好了，实在不行就在县城作插门女婿了。恶劣的环境，让一个充满活力的黄金少年变得少年老成。也许是为了避嫌，他从来不和我说话，即使在没人的地方。难道怕隔墙有耳？狡兔三窟啊！我们那一届升学率高，家庭出身不好的，有些也考取高中。为这，过了几十年，我们都感谢我们的老师。阿庆后来考取高中，他这时做事就瞻前顾后，开始为前途命运布局了 。到了毕业的时候，他的户口落在县城。因为有城镇户口，高中才毕业，他就被招工的接走了。高考时他加了古文，被云南中医学院录取。小镇的人，得知他被大学录取，便四处上告，一直告到《云南日报》社 。

我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我家被疏散到土官坝，土官坝离南涧街13公里，我在其它文章里写过，土官坝的人淳朴善良。如果我家还在小镇，其后果不堪设想，或许，我也会碰到他一样的遭遇。一些年以后，有人还在问我：“你那个家庭出身是怎么出去读的书啊？”

小升初，我在几千个考生里拔得头筹，就是这样的学子，那时能够读书，就成天下奇闻，究其原因，就是履历表里，我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不堪回首忆当年啊！

由于家庭出身地主，我的履历表是我人生路上的拦路虎，它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自感地主出身卑贱，我忌讳谈及家庭，有人说我是虚荣，实际上是我自惭形秽。幸运的是，现在正本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