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树

啄木鸟——6503013

　　

七月，在天山深处的巩乃斯河谷，隔着雨后喧嚣的河水，我看到了河对岸一片挺拨的白桦树。疏朗的白色枝干上繁密的叶子，经过一夜时疏时密的雨水的一再濯洗，在明亮的阳光下愈发的葱茏，愈发的含翠欲滴。

稀疏的白桦树下，是绿草如茵的草地。几匹有着绸缎般光泽毛色的焉耆马，即使没有蚊蚋的袭扰与叮咬，也会偶尔甩动长长的马尾，不时打着响鼻，咴咴地嘶鸣几声，在那里悠闲地吃着饱含汁液的牧草。

举首望向峰峦雄峙的河谷两边，看到在夏日阳光的驱离下，没有散去的白色云团，仍在北边山坡的草地上游弋，紧贴着南边墨色的云杉林海徘徊，仿佛在践行着前世承诺的约定，缠绵悱恻地痴恋着无边的草木，迟迟不舍离去……

我是来巩乃斯河谷避暑的，也是来了却一桩心愿的。虽然多次来过巩乃斯，但每次来都是脚步匆匆，像一个过客，不曾倾心静听过阵阵松涛，鸟鸣虫吟；不曾驻足睇视过“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也不曾去林间捡拾过馥郁芬芳的松菇……心里总留有一丝拂拭不去的遗憾，因此这次计划要多住几日。



晚上夜宿蒙古包，我是听着雨声，听着炉子里煤块燃烧的欢快声，安然入梦的。也不知雨是什么时候停歇的，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湿漉漉的空气里，杂糅着泥土、青草、野花与松脂的气息，深深的吸一口，直抵心底，沁人心脾。平时不喜喝酒，也不胜酒力的我，像贪杯后，有了微醺的醉意，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

这里的空气，纤尘不染，富含负氧离子。

这里，山青水秀，是夏天养生洗肺的一个好去处。

难怪在大地上旅行，寻找诗和远方的游客，在饱览了巩乃斯河谷有山、有水、有草原、有森林的自然风光后，会感慨万千地说：“云中翡翠谷，胜境巩乃斯。”当你有一天，远离了嘈杂的市声，远离了山外热浪袭人的暑热，站在艾肯达坂的观景台上，纵目远眺，俯瞰巩乃斯河谷，山山而川，一眼千年时，你也会发出如此这般的惊叹的。

若不是肆虐的河水阻隔，若有一座小木桥，我一定是要在其中的一棵白桦树下长坐，逗留半天的。我想赤脚趟水过去，搬一块石头垫在屁股下一一既隔潮又接地气，背倚一棵高大桦树的躯干，静静地看云卷云舒，鹰起鹰落；听天籁地籁，听头顶上方白桦树叶子轻轻的梦呓与絮语，物我两忘，享受这一刻的岁月静好，任凭时光从指缝间悄然滑落。但终究还是疑惧于雨后的水寒和水势汹汹，没敢涉足，只好怏怏而归。



我对白桦树一直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一如他乡遇故人。或许这与我们这一代人，学生时代接触的苏俄文学和那时街头巷尾传唱的苏联歌曲有关。经潜移默化，耳濡目染，已于于无声处，寄予了白桦树一抹浓的化不开的诗情和意象。即使在今天，欣赏苏俄画家的油画，品读苏俄作家笔下的文学作品，有关白桦树的部分，仍能让我感慨不已。尤其是那首著名的苏联歌曲《白桦林》，忧伤的旋律，一次次引起我的共情、共鸣与共感，让我陷落在歌声营筑的氤氲里。

那一棵棵有着白色树干的白桦树，娴静，典雅，宛若身着婚纱待阁出嫁的娇羞而深情的窈窕新娘，娉娉婷婷，婀娜多姿，即使没有在风中翩翩起舞，也有让人心动销魂的万种风情。

这是我从兰州退休，回到新疆，多年后，在巩乃斯河谷有幸隔着河水看到的白桦树。

记得今生第一次看到白桦树，确切地说，是白桦林，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经常乘长途班车往返于兰州与甘南合作的路途。车过临夏，进入夏河县境，快抵甘南州州府所在地合作时，在省道边，有一处上卡加藏族村寨，掩隐在连绵起伏的万千大山之中。土木结构的传统藏式房舍，依山傍水而建，错落有致，呈一字长蛇阵。卡加河沿着沟谷向东潺潺流去，最终汇入了大夏河。那里，仿佛是万千白桦树云集的王国。北面向阳的山坡上，几乎生长着纯一色生机勃勃的白桦树，密密匝匝，从沟底向绵延起伏的山脊排兵列阵而去。林中，间或零星点缀着几株墨绿色的松树。



上卡加村半农半牧，清一色的藏族原住民。村民养牦牛，种青稞，在流年和四季里遣送着日月。黑色的牦牛粗放地游牧于山野；沟底的青稞地在漫长的冬天荒芜着，空空荡荡，夏天则一片碧绿，间或能看到藏族女人在田间辛勤躬耕的身影。

车过上卡加，那片苍苍莽莽的白桦树林，在不同的季节呈现出不同的景色。

初春，残雪斑驳，不着一片枯叶的白桦树林梢，呈现出一种气势夺人的紫红色，仿佛涨满了汹涌的春潮，只消划一根小小的火柴，就能引燃一场熊熊的冲天大火。蓄势待发的白桦树，在等待一场春风的来访与吹拂。夏天，满坡苍绿，生机蓬勃，偶尔会从桦树林中传出一阵藏族女子响遏行云的歌声。歌声高亢而嘹亮，不加修饰，带着原始莽原的粗犷与野性。歌以言情。听不懂藏语歌词，但自如泣如诉的旋律里，我还是听出歌声里有缠绵的爱情与不尽的忧伤。秋天，金风秋露浸染的白桦树林，赤橙黄绿，色彩缤纷，斑斓多姿，如同不经意间打翻了画家写生的调色板，三原色调制的油彩倾倒在了沟沟壑壑，泼洒在了荒山野岭……

每次车过上卡加，我都会打开车窗，或透过车窗玻璃，恨不得将那满山遍野的白桦树悉数尽收眼底，将那一帧帧彩色照片的底版深藏于记忆的深处，镂刻于心。那时，那片桦树林，于尚且年轻而心中有梦的我而言，就是平平仄仄的唐诗，意境悠远的宋画，衔接和延续着我心中摇曳的诗意与一缕辽阔的情怀。



由此及彼，巩乃斯河谷与我隔河相望的白桦树，犹如中药里的药引子，不期然而然地让我想起了遥远的甘南上卡加满山遍野的白桦树，忆起多年前车过那里的情景，一时感触如潮，纷至沓来。

几十年的岁月与时光，犹如白驹之过隙，倏然而逝。当走过万水千山，飘泊半生，尝遍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世态炎凉，万丈豪情悄然泯灭，只剩静水流深时，我也终将释然，豁达。来人间一趟，各有各的渡口，各有各的归途。往后余生，我安享晚年的最好方式，就是：顺势，随缘，将自己还给自己，走想走的路，读想读的书，见想见的人，吃想吃的饭，看想看的风景。

这一辈子，读书无数。在亭下读过，湖畔读过，草地上读过，柳荫下读过……还从未在亭亭玉立的白桦树下读过。爱屋及乌，在绿荫如盖的桦树下读一本自已心仪的书，我将会有别样的收获与感悟。那是我梦里梦外期许的……

从巩乃斯回来，我想，终有一天，我会带上书，还会来一场奔赴。如良禽择木而栖，于晨昏间，夏日云淡风轻的午后，在巩乃斯河谷高大的白桦树下，置身于覆地的清凉树阴里，读一本书，圆一场梦。虽说青丝染秋霜，已不再年轻，念天地之悠悠，岁月之悠悠，我依然可以赋诗，可以长歌，可以寄情……